除了李應姊弟與趙老夫婦外,王德的第一個朋友要算藍小山。藍先生是王德所在的報館的主任,除去主筆,要屬藍先生地位爲最優。要是爲他地位高,而王德欽敬他,那還怎算的了我們的好王德!實在,藍先生的人格,經驗,學問,樣樣足以使王德五投地的敬畏。
王德自入報館所寫的稿子,只能說他寫過,而未經印在報紙上一次。最初他把稿子裝在信封裏,交與主筆,而後由主筆扔在字紙簍裏;除了他自己不痛快而外,未曾告訴過旁人,甚至于李氏姊弟;因爲青年是有一宗自尊而不肯示弱于人的心。後來他漸漸和藍先生熟識,使他不自主的把稿子拿出來,請藍先生批評;于此見出王德和別的有志少年是一樣,見著真有本事的人是甘于虛心受教的。有的稿子藍先生批評的真中肯,就是王德自己是主筆,也不肯,至于不能,收那樣的稿子。有的藍先生卻十分誇獎:文筆怎樣通順,內容怎樣有趣;使王德不能不感激他的賞識,而更恨主筆的瞎眼。
藍先生的面貌並不俊俏,可是風流大雅,王德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
藍先生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一張瘦秀橢圓的臉,中間懸著一支有棱有角的尖鼻。鼻梁高挂著一對金絲藍光小眼鏡,淺淺的藍光遮著一雙“對眼”,看東西的時候,左右眼珠向鼻部集中,一半侵入眼角,好象鼻部很有空地作眼珠的休息室;往大了說,好似被天狗吞過一半,同時並舉的日月蝕,不過有藍眼鏡的遮掩,從遠
看不大出來。薄薄的嘴
,留著日本式的小胡子,顯出少年老成。長長的頭發,直披到項部,和西洋的詩哲有同樣的豐度。現在穿著一件黑羔皮袍,外罩一件淺黃
的河南綢大衫。手裏一把白馬尾拂塵,風兒吹過,綢大衫在下部飄起,白拂塵遮滿前
,長頭發散在項後,上中下三部迎風亂舞,真是飄然慾仙。頭上一頂青緞小帽,縫著一個紅絲線結,因頭發過厚的原因,帽沿的垂直線前邊齊眉,後邊只到耳際。足下一雙青緞綠皮臉厚底官靴,膝部露著駝毛織的高筒洋式運動襪。更覺得輕靴小袖,妩媚多姿!
別的先不用說,單是關于世界上的教育問題的著作,據他告訴王德,曾念過全世界總數的四分之三。他本是個教育家,因與辦教育的人們意見不合,才辭了教席而入報界服務。現在他關于“報館組織學”和“新聞學”的書又念了全數的四分之三。論實在的,他真念過四分之四,不過天謙虛,不願扯滿說話;加以“三”字的聲音比“四”字響亮,所以永遠說四分之三。
王德遭主筆的冷眼,本想辭職不幹,倒是經藍先生的感動,好似不好意思離開這樣的好人。
“大生!”藍先生送給王德的號是“大生”;本于“大德曰生”。王德後來見醫生門外懸的匾額真有這麼一句,心中更加悅服。而且非常驕傲的使人叫他“大生”。有的時候也覺得對他不十分恭敬似的,如果人們叫他“王德”。藍先生說:“你的朋友叫什麼來著?我說的是那個信耶稣教的。”藍先生用右手食指彈著紙煙的煙灰,嘴中把吸進去的煙從鼻孔送出來,又用嘴把鼻孔送出來的煙卷進去,作一個小循環。一雙對眼從眼鏡框下邊,往下看著煙霧的旋轉,輕輕的點頭,好似含著多少詩思與玄想!
“李應。”王德說。
“不錯!我這幾天寫文章過多,腦子有些不大好。他爲什麼信教?”
“他——他本是個誠實人,經環境的壓迫,他有些不能自信,又不信社會上的一切,所以引起對于宗教的熱心。據我想這是他信教的原因,不敢說准是這樣。”王德真長了經驗,說話至于不把應當說的說圓滿了!
“那是他心理的微弱!你不懂‘心理學’罷?”“‘心理學’——”
“我從你頭一天到這裏就看出你不懂‘心理學’,也就是我的‘心理學’的應用。”
王德真感動了!一見面就看出懂不懂‘心理學’,而且是‘心理學’的應用!太有學問了!王德把自傲的心整個的收起來,率直的說:
“我不明白‘心理學’!”
“你自然不明白!就是我學了三年現在還不敢說全通。我只能說明白些‘宗教心理’,‘政治心理’,至于‘地理心理’,‘植物心理’,可就不大通了!好在我明白的是重要的,後幾項不明白還不甚要緊。”
“到底‘心理學’是什麼,有什麼用?”王德懇切的問。“‘心理學’是觀察人心的學問!”
王德依舊不明白,又問:“先生能給我一個比喻嗎?”
“大生!叫我‘小山’,別天天叫先生,一作事,就該
兄弟一樣,不要客氣!至于舉個例——可不容易。”藍先生把手托住腦門,靜靜的想了三四分鍾。“有了!你明白咱們主筆的脾氣不明白?”
“我不明白!”王德回答。
“是啊!這就是你不明白‘心理學’的原因。假如你明白,你就能從一個人的言語,動作,看出他的心。比如說,你送稿子給咱們主筆,他看了一定先皺眉。你要是明白他的心理,就可斷定這一皺眉是他有意收你稿子的表示,因爲那是主筆的身分。他一皺眉,你趕快說:‘請先生刪改’。你的稿子算准登出來。你要是不明白這一點,他一皺眉,你跟他辨別好歹,得,你就上字紙簍去找你的稿子罷!這淺而易懂,這就是‘心理學’!”
王德明白了!不是我的稿子不好,原來是缺乏‘心理學’的知識。但是人人都明‘心理學’,那麼天下的事,是不是只要逢迎谄媚呢?他心中疑惑,而不敢多問,反正先生有學問,縱然不全對,也比我強得多。
“是!我明白了!”王德只能這樣回答!
“大生!以後你寫稿子,不必客氣,先交給我,我替你看了,再送給主筆,我敢保他一定采用。我粗粗的一看,並不費神,你一月多得幾塊錢,豈不很好!”藍小山把將吸盡的煙頭,猛的吸了一口,又看了看,不能再吸,才照定痰盂擲去。然後伸出頭舐了舐焦黃的嘴
。
“謝謝你的厚意。”王德著實感激小山。
“大生,你一月拿多少錢?”
“從報館?”
“從家裏!”
“我只從報館拿十塊錢,不和家裏要錢。”王德很得意他的獨立生活。
“十塊錢如何夠花的!”
“儉省著自有剩錢的!”
“奇怪!我在這裏一月拿五十,還得和家裏要六十,有時候還不夠。我父在東三省有五個買賣,前任總統請他作農商總長,你猜他說什麼?‘就憑總統年青的時候和我一同念書那樣淘氣,現在叫我在他手下作事,我不能丟那個臉!’你說老人家夠多麼固執!所以他現在甯多給我錢,也不許我入政界,不然我也早作次長了!”
王德又明白了:不怪小山那樣大雅,本來人家是富家子弟,富家子弟而居然肯用功讀書,毫無驕慢的態度,就太可佩服了!
“大生!”小山接著說:“你要真是能省錢,爲何不儲蓄起來?我不儲蓄錢,可是永遠叫朋友們作,誰能保事情永遠順心;有些積蓄,是最保險!”藍小山順手從袋中掏出幾本紅皮的小本子在王德眼前擺了一擺,然後又放在
袋裏。王德仿佛看見那些小紅本上印著金字象“大同銀行”的字樣。藍小山接著說:“我看不起金錢,可是不反對別人儲蓄錢,因爲貧富不同,不可一概而論的。我父
的五個買賣之中,一個就是銀號,所以朋友們很有托我給他們辦理存款的事的。大生!你要有意存錢,不拘數目多麼小,我可以幫你的忙!”“是!等我過一兩個月,把
服齊整齊整,一定托你給我辦。”王德心裏不知怎樣誇贊小山才好。有錢的人而能
諒沒錢的,要不是有學問,有涵養,焉能有這樣高明的見解。“幹什麼買
服?你看我!”小山掀起那件河南綢的大衫,“就是這件大衫,我還嫌他華麗,要不是有時候去見重要人,就這件袍罩我全不穿!肚子裏有學問,不在穿得好壞。”“那麼我下月薪
下來就托你給我存在銀行裏兩塊錢!”
王德不敢多說,因爲每句話都被小山批評得懇切刺心。“你也可以自己到銀行裏去!”
“我向來沒上過銀行。”
“交給我也好,好在存款的折子,你自己拿著,自然不至不放心!”
“你替我拿著,比我還可靠,那能不放心!”
“自然,這五本全是我朋友的存款單,一本也不是我自己的。”小山又指了指他自己的袋。
小山又說了些別的話,王德增長不少知識。然後小山進城去辦事,王德開始作他的工作。
王德真喜歡了!自幼至今除了李應的叔父,還沒遇過一個有學問象藍小山的。就是以李應的叔父比藍小山,那個老人還欠一些新知識。以李應比小山,李應不過是個情相投的朋友,于學問上是得不著什麼益
的,而小山,只有小山,是道德學問樣樣完美的真正益友!
王德歡歡喜喜的作完工,一路唱著走進城來。風還是很大,路上還是很靜寂,可是快樂是打破一切黑暗的利器;而有好朋友又是天下第一的樂事,王德的心境何獨不然。
……《老張的哲學》第27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28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