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蛻第12節上一小節]在戰爭中,他以爲須用小心配備著勇敢。稍爲把臉側揚,他的眼已瞭到兩架飛機。天是那麼晴,陽光似乎把藍空織進一層銀線,使藍裏閃出白光。看著這樣的藍天,本當痛快的高唱幾句或狂喊幾聲。可是,那鋼的鳥在天上,整著身,伸著鼻,極科學而極混帳的,極精巧而極凶頑的,極脆弱而極驕傲的,發動著死的魔輪,放著死的咒語;把一部分天地嚇住,不敢出一聲,只有它的有規則而使人眩暈的輪聲象攝取著一切的靈魂似的在動,光在飛機的翅上,顯著別的亮,亮得可怕。藍空隨著飛機而旋動而震顫而慘白而無可如何的顯出空虛無聊,甚至于是近于無賴——就那麼無風無雨的任著那鐵鳥施威。
“臥下!”金山告訴那地圖的愛好者。
“一二三,五架,起碼有幾十顆炸彈!”青年依舊坐在那裏,張著嘴,很細心的數那些飛機。“飛得真低,連那些鐵花瓶都看見了!”在樹人的眼角上,天和飛機都轉了彎!
“找車站車呢!我這顆頭是不值一顆炸彈的!”
青年這句話還沒說完,飛機的輪聲似乎忽然停斷了:空中猛然間象一群鬼在嘯叫。這嘯聲是那麼直,那麼硬,那麼尖,好象要一直鑽到地心裏去;它不僅象一種聲音,而是帶著響聲的一些怪物;鑽透了天空,還要鑽透了地心,順手兒把人的靈魂吸攝了去。它使人不但驚懼,也使人惡心。
緊跟著,地裏象有什麼妖魔在翻身,仿佛要把人整個的翻到下面去。天地間的生機似乎完全停頓,一切都在震顫,擊撞,爆裂,響動。秋葉被狂風掃落。多少條彩閃似的一直的自上而下落下來,或橫掃過,一眨眼,秋樹已成了光杆。隨著樹葉,天空飛動著向來不會飛的東西,一節鐵軌驚鳥似的落下來,打倒一株老槐……
鬼嘯與地震過去了,極快,極複雜,極粗暴的過去了。天上的機聲又有規律的嗡嗡起來。又來在樹人們的頭上,拍拍拍拍,幾陣機關槍掃射。而後,才安閑得意的昂起頭來,向東北回飛。這殘暴,這傲慢,使每個人將要凝結的血由憤怒而奔流,把灰黃的臉變爲通紅。樹人的身旁落了許多槍彈,打得他滿身是土;土與汗合起來,使他感到象落在泥塘那樣的難過。擦了下臉,他似乎已忘了金山是在那裏,而試著聲幾叫:“金山!怎樣了?”
“沒怎樣,”隨著這聲音,坐起一個灰土的金山。
看到金山,樹人也就看到那個地圖的讀者,還在溝中橫窩著,可是雙手捂著眼。金山要笑,樹人的眼神攔住了他。
金山起來撣身上的土,那個青年象由夢中驚醒了似的把手急忙放下去。樹人急于去找牧乾,可是被那個青年攔住。他極慢的說:
“我叫光明,你們記住!從現在起,我不想自殺了。這是戰爭,在戰爭中,必須去殺敵,而不是自殺!看!”他指了指遠。“看,那些弟兄們,極靈敏的跑出去,笑嘻嘻走回來。那是戰士,不白死,也不怕死。我並不鎮定,雖然我是來求死!他們,”他又指了指,“證明了我的錯誤,我以爲自己是好漢,他們是些飯桶。看,他們都笑嘻嘻的,我卻呆在這裏!”“他們也怕,”樹人一邊撣土一邊說,“誰都是肉做的。心一動,臉就發白,沒法子!你沒法不叫臉不變白,可是能夠因訓練與經驗而不慌,不慌才能勇敢。以咱們比他們,咱們差的太多了;他們是戰士,也是我們的老師!”他向鐵道那邊打了一眼,“兩列車和車站都完了!”
金山跳出溝來,向前望了望:“易風!牧乾!”回過頭來,“他倆也沒死!”
“聽老兵們說,”光明很費事的立了起來,絕對沒有去撣土的意向:“轟炸並不可怕,厲害還是機關槍。你說對了,只要咱們有了經驗,臉白而不哆嗦,就能不怕轟炸。”
“哎呀,我的!”牧乾的臉上很紅,頭發上落著一層黃土,和幾個幹草葉。“怎那麼響啊?我當是地球兩半了呢!”“要不是我拉著她,”易風告訴大家:“她一聽見頭上吱吱的叫,准保爬起來就跑!”
“一跑就危險了!”樹人好象深知戰事的一切似的說。“哼,”易風直爽的一笑,“這才是真的試驗呢!膽子是得練出來的。咱們在學校裏,只練習喊口號,沒練過聽炸彈!教育的失敗!”
“牧乾,”金山輕輕地叫了聲,“回城吧,這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
“我承認膽小,可是我得把它練大了!就是你陪著我回去,我也不幹!你們上哪兒,我上哪兒!”楞了一會,她開始整理頭發。
“說真的吧,”樹人向大家說:“咱們怎辦呢?車是炸了,咱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怎辦呢?”
“我有辦法!”光明很負責的說:“只要你們拿我當作朋友,我就有辦法!一同避過一次轟炸,也不怎麼就象老朋友似的,你們也這樣嗎?”
“我一點也不敢再驕傲了,”金山低著頭說:“我只能隨著你們去幹。炸彈能把鐵軌炸飛,可是也把人心震得真誠了許多!咱們看看去?”
他們一齊奔了車站去,全身似乎都有了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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