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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第4節

老舍作品

  正是初秋的天氣,濟南特別的晴美,幹爽;半天的晚霞,照紅了千佛山。文博士在屋中生著悶氣;一陣陣的微風將窗紙上的小孔當作了笛,院中還有些蟲聲,他不能再坐下去。出來,看著天上的晴霞,聽著牆角的蟲聲,臉上覺到那微涼的晚風,心中舒服了一些;下午出去的時候,還覺得有點熱;現在,洋服正合適。是的,中guo都好,自己也沒錯兒,就是那群中guo人沒希望,老楚是他們的代表!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大的博士,就會湊在這個破院子裏,有什麼法子呢?再看屋裏,沒有洋式的玻璃窗,沒有地板,沒有電燈,沒有鋼絲的chuang,怎能度過一夜呢,還不用說要長久住在這裏!

  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只好教老楚去買煤油燈,還得買點石灰面灑在牆根去了chaoshi。自己呢,還是得出去吃飯,沒有別的方法。囑咐好了老楚,他又順著下午所走的路去找飯館。路上看見好幾個飯館,不是太大,便是太小;那些小的,根本不能進去,大的,可以進去,可是錢又不允許。最後,他找到一家小番菜館,門口豎著個木牌,晚餐才八角大洋。他覺得這個還合適。館子裏一個飯客也沒有,一個穿著灰白大衫的擺臺的見他進來仿佛嚇了一跳。桌上的臺布與擺臺人的衫子同se,鋪中一guchao氣,絕無人聲。文博士的眉又擰在了一起,准知道要壞;在中guo似乎應當根本不必希望什麼。沒看菜單,他只說了聲:一份八角的。

  刀叉等擺上來:盤子毛邊,刀子沒刃,叉子擰gu著。面包的片兒不小,可是顔se發灰,象剛要凍上的豆腐;一攤兒極小的黃油,要化又不好意思化,在碟心上爬著。文博士的心揪成個小疙疸。等了半天,牛尾湯上來了。真有牛尾,不過有點象風幹過的,焦邊,鏽裏兒,湯上起著一層白沫。文博士嘗了一口,鹹得殺口,沒有別的好chu。勉強又呷了一口,他等著下面的菜。豬排是頭一個菜,文博士用刀切了半天,他越上勁,豬排也越抵抗,刀子是決不賣力氣。切巴了一陣,文博士承認了失敗,只檢起兩個小幹核桃似的地蛋吃了。

  下面的菜都和豬排一樣的富有抵抗力,文博士的悲觀是由肚子起一直達到心中;這就是中guo人作的西餐!末了,上來一杯咖啡,顔se頗夠得上紅茶,味道可還趕不上白開shui。文博士一言沒發,付了錢,走出去。街上的燈光不少,風更涼了一些,車馬行人還和白天一樣的亂擠。他肚中寡寡勞勞,在燈光下,晚風中,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只覺得生命是一團委屈與冤枉。走回大明湖去,他在湖邊上立了一會兒。秋星很明,湖上可很黑,遊艇靜靜的擠在一chu,蒲葦與殘荷隨風放出些清香。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扶著棵老柳往遠chu看,看不見什麼,只有樹影星光含著一片悲意。

  回到學會,他幾乎以爲是走錯了地方:各屋中,連院中,都是人。鑼鼓響著,劇社正在排演;說笑爭吵,畫社正在研究討論;還有許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可是都有說有笑;滿院是人聲,到chu是煙氣;屋子都開著門窗,燈光射到院裏,天上很黑,仿佛是夜間海上一個破舊而很亮的船,船上載著些醉鬼。只有文博士的屋裏沒有燈光,好象要藏躲開似的。他叫老楚開門,老楚不知哪兒去了。等了半天,老楚由外面走進來,右手提著兩把shui壺,左手提著大小五六個報紙包兒。把shui壺與紙包分送到各屋裏去,他很抱歉似的忙著來開門。老楚先進去把燈點上,文博士極不願進去,而不得不進去。屋裏新灑上的石灰面和chao氣裹在一chu,聞著很象清潔運動期間內的公衆廁所。

  “倒壺shui喝?”老楚格外的和氣,長瘦臉上還挂了些笑容。見文博士沒理他,他搭讪著說:“見了唐老爺,別說呀!俺給這行子人買東西,”他指了指院中,“他們說,到節下賞賞,上回五月節,他們都忘記了咱,俺也沒說什麼。去買東西,俺擋不住賺一個半個的;不夠吃的!給老爺買東西,賺一個板就是屌?他們,”他又指了指外邊,“都是有錢的,那唱唱兒的,那畫畫兒的,五毛一筒的煙,一晚上就是四五筒!俺賺他們一個半個的,不多,一個半個的;魚子他ma還捎信來要棉褲呢!”

  文博士沒工夫聽老楚的話,更沒心同情他。指了指行李,他叫老楚幫助打開。只有一條褥,一chuang毛毯,他摸了摸,隔著褥子還感覺到鋪板的硬棒。yi箱暫放在桌子上,把書架清楚了一下,預備放洋服褲子,和刮臉的刀與刷子什麼的。屋中的味道,院中的吵鬧,鋪板的硬棒,心中的委屈,都湊在一chu,産生了失眠。他奔跑了半日,已覺得很累,可是只一勁的打哈欠,眼睛閉不牢。他不願再想什麼,只求硬挺一夜,明天或者便有較好的辦法與希望,可是他睡不著。一直到十二點鍾,院中的人才慢慢散去,耳邊清靜了一些,chuang板的硬棒便更顯明,他覺得象一條被棄的屍首,還有口氣兒,可是一點能力沒有,只能對著黑暗自憐自歎。鄰院的鍾敲了兩點,他還清清楚楚的聽到,沈重,緩慢,很嚴重的一下兩下殺死一段時間,引起多少煩惱!他把毯子蒙嚴了頭,沒有聽到打三點。

  第二天一清早,街上賣馓子麻花的把他喊醒。猛一睜眼,屋中的破爛不堪好象一閃似的都擠入他的眼中,緊跟著他覺到脊背與脖子已聯成一氣,象塊從來不會屈轉活動的木板,他又忍了半天,不能再睡,街上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多賣馓子麻花的,也不知道爲什麼都一個腔調急裏蹦跳的喊,這群中guo人!沒法子,他只好起來吧。起來又怎樣呢?這一天,似乎比昨天還壞,還渺茫,沒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有希望的。往最小的事上說,他沒法得到一杯熱的咖啡或紅茶,一兩片焦黃的吐司。他硬把自己曳了起來,仿佛曳起一大塊沒什麼用的木頭。

  找出由美guo帶回來的皮拖鞋與紅地黑花的浴衫,他到院中活動活動,滿院的梨核蘋果皮,已招來不少勤苦的螞蟻,他找了塊較比幹淨的地方,行了幾下深呼吸,脖子漸漸的活軟過來。他很想洗個熱澡。還記得昨天路過一個澡堂。不想去,洗不慣公衆浴池。再一想呢,大概還是非去不可,這個地方決不會忽然有了沐浴的設備。他又冷笑開了,看吧,自己總會不久就得變成個純粹中guo人,不然便沒法兒活下去。適應環境,博士得變成老楚,才有辦法,哈哈!他笑出了聲,很響,幾乎使自己有點害了怕。

  老楚不知爲什麼忽然能這樣驚醒,居然聽見了這個笑聲,一翻身爬起來,登上yi褲,走出來,預備好cao作一切:“倒壺shui喝?”

  文博士笑得更加了勁。他覺得老楚很象個ji,或狗,一爬起來便能作事,用不著梳洗沐浴,也根本沒一點遲累;是的,打算在中guo活著得不要一點文化,完全反歸自然。老楚跟野人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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