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二百塊錢,文博士痛快了些。回來幾個月了,這是第一次勝利。他一點也不感謝唐先生,唐先生不過是他手下的敗將;說不定再玩一兩個小手段,也許就把焦委員所托給唐先生的事全都拿過來:新狀元總得戰敗老秀才,不管唐先生中過秀才沒有。
心中痛快了一些,事事就都有了辦法——英雄的所以能從容不迫,都因爲順心。文博士到上海銀行開了戶活賬,先存入一百五,要了本英文的支票,取錢憑簽字——在印鑒簿子上簽了個很美而花哨的字,看起庫頗象個洋人的名字。
把支票本放在袋中,身上忽然覺得輕松了些,腳步自然的往高了擡。在街上轉了會兒,他覺得不能再回文化學會去,永遠不能再回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找到了青年會。好吧,就是青年會吧。宿舍裏的一間屋子每月才二十多塊錢,連住帶吃都有了。再說,還能洗澡,理發,有報紙看,雖然寒伧一點,到底比學會裏強過許多倍了。他不喜歡宗教,可是青年會宿舍是個買賣,管它什麼宗教不宗教呢!
交了一月的租金與飯費,馬上把行李搬了來,連正眼看老楚一眼也沒顧得;希望永遠不再和老楚見面,就是他將來能把唐先生的事都接過來的話,頭一件事是把老楚開了刀,對那樣的中人用不著什麼客氣。不要說
內現在只有這麼幾位博士,就是有朝一日,四萬萬人裏有兩萬萬位博士,而那兩萬萬都是老楚,也是照樣的沒辦法!老楚這樣的人會把博士都活活的氣死!
文博士把屋中安置好,由箱底上把由美帶回來的紫地白字的“級旗”找出來,釘在牆上;旗子斜釘著,下面又配上兩張在美
照的像片端詳了一番,心中覺得稍微寬舒了點。吃了頓西餐,洗了洗澡,睡了個大覺,睡得很舒服,連個夢都沒作。
睡醒了,穿好了洋服,心中有點怪不得勁。袋中有幾十塊錢,仿佛不開銷一點就對不起誰似的。想了想,他應當回拜唐先生去。由這件事往開銷點錢上想,想到至少得去買條新領帶;作裳還得暫緩一緩。很快活的立起來;把該洗的汗衫交給仆人;腳上拿著勁,渾厚穩重的下了樓。一出門,洋車夫們捏喇叭的捏喇叭,按鈴的按鈴,都喊著“拉去擘!”說得輕佻下賤。有的把車拉過來,攔住他;有的上來揪了他一把,黑泥條似的手抓在洋服上。這群中
人!文博士用他骨胳大且硬的手,冷不防的推了一把,幾乎把那個車夫推了個趔趄。車夫哽了一聲。其余的都笑起來,一種蠢陋愚頑的笑。笑完了,幾乎大家是一齊的說:“拉去擘!”這是故意的嘲弄。博士瞪了他們一眼,大家回到原
,零落不齊的叫:“兩毛錢擘!看著辦擘!……”他的腦中忽然象空了一小塊,什麼也想不出,只幹辣辣的想去抓過幾個來,殺了!太討厭了!正在這個當兒,門內又出來兩位,打扮得很平常,嘴裏都叼著根牙簽,剛在食堂用過飯。有一兩個車夫要往前去迎,別的車夫攔住了他們:“有汽車!有汽車!”果然,外邊汽車響了喇叭。文博士幾乎是和他倆並著肩兒出來的,人家慢條厮禮的上了汽車,往車背上一斜,嘴中還叼著牙簽。文博士在汽車卷起來的土中點了點頭,大丈夫應當坐汽車;在中
而不坐汽車,連拉車的都會欺侮人!中
人地道的欺軟怕硬,拿汽車楞軋他們,沒錯!博士的手不由的動了一動,似乎是扭轉機輪,向前硬軋的表示。
算了吧,不去買領帶了。終日在地上走著,沒有汽車,帶上條新領帶又算哪一出呢?剛才那倆坐汽車的並不怎麼打扮,到底……領帶……哼!
唐先生住在南關的一個小巷裏。胡同很小,可是很複雜。大門也有,小門也有;有賣的小棚,有賣雜貨的小鋪;具
而微的一條小街,帶出濟南小巷的特
。唐宅的門很大,可是不威武,因爲濟南沒有北平住宅那樣的
面的門樓。文博士叫了半天,門內出來位青年人,個子很大,混身很懈松;臉上有肉,也不瓷實;戴著眼鏡,皺著眉;神氣象是對某件事很嚴重的思索著,而對其他的一切都很馬虎。接過文博士的名片,看了看:“啊,啊。”啊完了,擡頭看著天,似乎又想起那某件事,而把眼前的客人忘記了。聽到文博士問:“唐先生在家?”他忽然笑了,笑得很
熱:“在家。”說完,又沒有了動作。仿佛是初入秋的天,他臉上的
晴不定,一會兒一變。
文博士正在想不出辦法,唐先生由影壁後轉過來,一露面就拱起手來:“不敢當,不敢當!請!請!這是,”他指著那個青年,“二小兒建華。”建華眼看著天,點了點頭。
院裏的房子都很高大,可是不起眼。門窗都是一鼻兩眼式的,屋中的光線也不充足。客廳裏的陳設很複雜,各式的桌椅,各式的擺設,混雜在一,硬青硬紅的不調和。由這些東西可以看出唐府三四輩的變遷:那油紅油紅的一兩件竹器代表著南方的文化,那些新舊的木器表示著北方的精神:唐府本是由南邊遷來的,到現在已有六七十年了。由這點東西還可以看出唐宅人們的文化程度,新舊的東西都混合在一
,老的不肯丟掉,新的也漸次被容納。這點調和的精神仿佛顯出一點民族的弱點:既不能頑強的自尊,抓住一些老的東西不放手,又不肯徹底的取納新的,把老舊的玩藝兒一掃光除盡。
牆上的字畫與書架上的圖書也有個特點:都不是名人的傑作,可也不是頂拙劣的作品。那些作畫寫字的人都是些小小的名家,宦級在知府知縣那溜兒,經唐家的人一給說明便也頗有些名聲事業,但都不見經傳。對聯與中堂等項之中,夾雜著一兩張像片,還有一小張油畫;像照得不佳,畫也不見強,表示出應有盡有的苦心,而順手兒帶出一點浮淺的好講究。
掃了一眼屋中的東西,文博士覺得呼吸有點不靈利,象海邊上似的,空氣特別的沈重。新的舊的擺設,桌椅,藝術作品,對他都沒有任何作用,他完全不懂。他只在美學來一個評判方法:適用的便好。他的理想客廳是明亮簡單,坐的是寬大柔軟的沙發,踩的是華麗厚實的地毯,響的是留聲機,看的是電影名星照片。他不認識唐家的這些東西,也不想去批評,只覺得出不來氣。椅子是非常的硬棒,也許是很好的木料,但是肯定的不舒服。倒上茶來,聞著很香,但是絕沒有牛
紅茶那樣的濃厚沈重。文博士知道自己在這裏決不會討好,因爲一切都和美
的標准正相反:他要是順著唐家人的口氣往下說,一定說不過他們;他要是以美
標准爲根據,就得開罪于他們。直著
坐了會兒,他想好了,與其順著他們說,不如逆
行舟;這樣至少能顯出自己心中不空,使他們聞所未聞。
唐先生只閑談天氣與濟南,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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