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華的半個身腔已被魔鬼的腳踩住,大中華的頭顱已被魔鬼的拳頭擊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憐的勇敢的不規則的尚在顫動。這心房以長江爲血,武漢三鎮爲心瓣:每一跳動關系著民族的興亡,每一啓閉輕顫出曆史續絕的消息。它是流民與傷兵的歸,也是江山重整的起點。多少車船載來千萬失了
棄了家的男女,到了這裏都不由的壯起些膽來,渺茫的有了一點希望。就是看一眼那滾滾的長江,與山
的壯麗,也足以使人咽下苦淚,而想到地靈人傑,用不著悲觀。
江上飛著雪花,灰黃的江托著原始的木舟與鋼鐵的輪船,浩浩蕩蕩的向東流瀉;象懷著無限的憤慨,時時發出抑郁不平的波聲。一只白鷗追隨著一條小舟,頗似一大塊雪,在
上起伏。黃鶴樓上有一雙英朗的眼,正隨著這片不易融化的雪轉動。
前幾天,林磊從下江與兩千多難民擠在一條船上,來到武昌,他很難承認自己是個難民,他有知識,有志願,有前途,絕對不能與那些只會吃飯與逃生的老百姓爲伍。可是,知識,志願,與前途,全哪裏去了?他逃,他擠,他髒,他餓,他沒任何能力與辦法,和他們沒有絲毫的分別。看見武漢,他隱隱的聽到前幾天的炮聲,看見前幾天的火光。眨一眨眼,江漢關與黃鶴樓都在火影裏,冒著沖天的黑煙。再眨一眨眼,火影煙塵都已不在;他獨自流落在異鄉。身下薄薄的一身西服,皮鞋上裹滿各的泥漿,獨自扛著簡單得可笑的一個小鋪蓋卷。誰?幹什麼?怎回事?他一邊走一邊自問。不是難民!他自己堅決的回答。旅館卻很難找,多少鐵一般的面孔,對他發出鋼一般的“沒有房間!”連那麼簡單的鋪蓋卷都已變成重擔,
已不能再負邁開的辛苦,他才找到一間比狗窩稍大的黑洞。絕對不尊嚴的,他趴在那木板上整整睡了一夜,還不如一只狗那麼警醒靈動。
醒來,由袋裏摸出那還未曾丟失的一面小鏡來,他笑了。什麼都沒有了,卻仍有這方小鏡照照自己。瘦了許多,鼻眼還是那麼俊秀,只是兩腮凹下不少,嘴角旁顯出兩條深溝,好象是刻成的,微微有些
影。是自己,又不十分正確——到底不是難民!
放下小鏡,他決定忘下以前種種。原先就不是凡夫,現在也不能是難民,明日還得成個有爲的人物。這是一貫的,馬上要爲將來打算打算。
他過江去看看漢口。車馬的奔馳,人聲的叫鬧,街道的生疏,身上的寒冷,教他沒法思索什麼,計劃什麼。他只覺得孤獨,苦悶。街上沒遇到一個熟臉,終日沒聽到一句同情的話,抱著自己過去的一切志願與光榮,到今天連牢騒也無去訴。這個
所是沒有將來的。自己可是無論如何決不肯與難民爲伍。買了份報,沒有看見什麼。他不能這樣在人群中作個不伸手乞錢的流
者,他須找個清靜的地方,細細思索一番。把報紙扔掉,想買本刊物拿回旅館去看——黑洞裏不是讀書的地方,算了吧;非常的蹩扭!不過,刊物各有各的立場;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場;不讀也沒多大關系。自己的立場是一切活動——對個人的,對
家的——的基礎。這個,一般人是不會有的,所以他們只配作難民,對己對
全無辦法。
在黃鶴樓上,看著武漢三鎮的形勝,他心中那些爲自己的打算,和自己平日所抱定的主張,似乎都太小一點,眼前的景物逼迫著他忘了自己,象那只白鷗似的,自己不過是這風景中小小的一片;要是沒有那道萬古奔流,煙波萬頃的長江,一切就都不會存在;鷗鳥桅帆……連曆史也不會有。寒江上飛著雪花,翻著巨,武昌的高傲冷雋,漢口的繁華緊湊,漢陽的謙卑隱秀,使他一想便想到中
,想到中
的曆史,想到中
偉大的潛在力量。就是那些愚蠢無知的漁夫舟子好象也在那兒支持著一點什麼,既非偶然,也非無用,眼隨著那只白鷗。他感到一種無以名之的情感,無限,渺茫,而又使他心中發熱,眼裏微溫。
但是,這沒有一點實在的用。他必須爲他自己思索;茫茫的長江,廣大的景物,須拿他自己作爲中心,自己有了辦法,一切才能都有了辦法。自己的主張,是個人事業的出發點,也是
家轉危爲安的關鍵。順著自己的主張與意見往下看,破碎的江山還可以馬上整理起來,條條有理,頭頭是道。他吐了一口長氣。江上還落著零散的雪花;白鷗已不知隨著江波飄到哪裏去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前進的。他天然的應當負起救亡圖存的責任。他心中看見一條白光,比長江還長,把全中都照亮,再沒一點渣滓,一星灰塵,整個的象塊
晶,裏邊印著青的松竹與金
的江河。不讓步,不搬動!把這條白光必須射出!他挺了挺
,二十五歲的
膛,吐出萬丈的豪氣。
雪停了。天天看見長江,天天堅定自己,天天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天天踩一鞋泥,天天找不到事作。林磊的志願依然很大,主張依然很堅決,只是沒有機會,一點沒有機會!他會氣餒,但是也不會快活。物質上的享受,因金錢的限製,不敢去試嘗;決定不到漢口去,免得看見那些令人羨慕的東西,又引起氣短與傷心,普通的勞作與事情,不屑于投效;精神上的安慰只仗著抱定主意,決不妥協。假若有機會得到大的事情作,既能施展懷抱,又能有物質的享受呢,頂好!能在精神上如願以償而身受些苦
呢,也算不錯;若是只白白受些苦,而遠志莫伸,那就不如閑著。雖然閑著也不好受,可是到底自己不至與難民同流,象狗似的去求碗飯吃。
買了些本刊物,當不落雨的時候,拿到蛇山上去讀。每讀過一篇文字,他便盡著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摸,去猜想,去批判。每讀過幾篇文字,他便就著每一篇的批判,把它們分劃出來:哪篇是哪一一系的主張,哪一篇與哪一篇是同聲相應,或異趣相攻。他自信獨具卓見,能看清大時代的思想鬥爭的門戶與旗號,從而自許爲戰士中的一員。這使他歡喜,驕傲;眼前那些剛由內地開出來的兵,各地流亡來的乞丐,都不值得一看;他幾乎忘了前線上冰天雪地裏還有多少萬正規軍隊與義勇軍,正在與敵人血肉相拚,也幾乎忘了自己的家鄉已被敵人燒成一片焦土;反之,他渺茫的覺得自己是在一間光暖的大廳中,坐在沙發上,吸著三炮臺煙卷,與一些年輕漂亮的男女,討論著革命理論與救亡大計:香暖,熱鬧,舒服而激烈。他幻想著自己已作了那群青年的領袖,引導著他們漂漂亮亮的,精精神神的發表著談話,琢磨著字眼,每一個字都含著強烈的鬥爭力量,用一篇文字可以打倒多少政敵,掃蕩若幹不正確的觀念。想到這裏,他不由的想起許多假想敵來,某人是某
,某人是某派,都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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