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集外民主世界上一小節]長記了一過。同時,他撤銷了添設門警的決議案,而命令館長室的工友:“每天在我沒來到的時候,你要在大門外等著;我一下滑竿,你要敬禮,而後高聲喊:館長老爺到!等到我要出去的時節,你必須先跑出大門去,我一出門,你要敬禮,高聲喊:館長老爺去!看情形,假若門外有不少的過路的人,你就多喊一兩聲!”
工友連連的點頭稱是。“可是,館長老爺,我的事情不就太多了嗎?”
“那,我叫總務科多派一個工友幫助你就是了!”
這樣,一場小小的風波,就平靜無事了。在其中充分的表現了民主精神,還外帶著有點人道主義似的。
在我們的這個民主世界——金光鎮——裏,要算裘委員最富于民主精神。他是中央委員,監察委員,還是立法委員,沒人說得清。我們只知道他是委員,而且見面必須高聲的叫他裘委員;我們曉得,有好幾個無知的人曾經吃過他的耳光,因爲他們沒高聲的喊委員。
裘委員很有學問。據說,他曾到過英美各民主家考察過政治;現在,他每逢趕場(金光鎮每逢一四七有“場”),買些地瓜與紅苕之類的東西,還時時的對鄉下人說一兩個英文字,使他們莫名其妙。
不過,口中時時往外跳洋字,還是小焉者也。裘委員的真學問卻是在于懂得法律與法治。“沒有法治的精神,中是不會強起來的!”這句話,差不多老挂在他的嘴邊上。他
講“法”。他的屋中,除了盆子罐子而外,都是法律書籍,堆得頂著了天花板。那些滿印著第幾條第幾款,使別人看了就頭疼的書,在裘委員的眼中就仿佛比劍俠小說還更有趣味。他不單讀那些“天書”,而且永遠力求
行。他的立身
世沒有一個地方不合于法的。他家中人口很少,有一位太太一位姨太太兩個兒子。他的太太很胖。大概因爲偏重了肌肉的發展,所以她沒有頭發。裘委員命令她戴上假頭發——在西洋,法官都需頭罩發網的,他說。按法律上說,他不該娶姨太太。于是他就自己製定了幾條法律,用恭楷寫好,貼在牆上,以便給她個合法的地位。他的兩位少爺都非常的頑皮,不敢管教。裘委員的學問使他應付裕如,毫無困難。他引用了大清律,只要孩子們斜看他一眼,就捆打二十。這樣,孩子們就越來越淘氣,而且到
用粉筆寫出“打倒委員爸爸”的口號。爲這個,裘委員預備下一套夾棍,常常念道:“看大刑伺候!”向兒子們示威。
裘委員這點知法愛法的精神博得了全鎮人士的欽佩。有想娶姨太太的,必先請他吃酒,而把他自己製定的姨太太法照抄一份,貼在門外,以便取得法律的根據。有的人家的孩子們太淘氣,也必到委員家中領取大清律,或者甚至借用他的那套夾棍,給孩子們一些威脅。
這樣,裘委員成爲全鎮上最得人緣的人。假若有人不買他的賬,他會引用幾條律法,把那個家夥送到獄中去的。他的法律知識與護法的熱誠使他成了沒有薪俸的法官。他的法律條款與憲書上的節氣(按:系指曆書上的二十四節而言),成爲金光鎮中必不可少的東西。
雖然裘委員的威風如此之大,可是在抗戰中他也受了不少委屈。看吧!裘委員的飯是平價米煮的,而飯菜之中就每每七八天見不著一根肉絲。蛋已算是奢侈品,只有他自己每天早晨吃兩個,其余的人就只能看看蛋皮,咽口吐沫而已。說到穿呢,無冬無夏的,他總穿著那套灰布中山裝;假若沒有
前那塊證章,十之八九他會被看作機關上的工友的。這,他以爲,都是因爲我們缺乏完善的法律。假若法律上定好,委員須憑證章每月領五支
,五十斤豬肉,三匹川綢,幾雙皮鞋,他一定不會給
家丟這份臉面的。
特別使他感到難過的是住。我們已經說過:金光鎮原本是個很小的鎮子,在抗戰中忽然漲大起來的。鎮上的房子太不夠用。依著裘委員的心意,不管
家怎樣的窮,不管前線的士兵有無草鞋穿,也應當撥出一筆巨款,爲委員們建築些相當
面的小洋房,並且不取租錢。可是,政府並沒這麼辦,他只好和別人一樣的租房子住了。
憑他的勢力與關系,他才在一個大雜院裏找到了兩間竹篾爲牆,茅草蓋頂,冬寒夏熱,有雨必漏,遇風則搖的房屋。不平則鳴,以堂堂的委員而住這樣的豬圈差不多的陋室,裘委員搬來之後就狂吼了三天。把怒氣吼淨,他開始布置房中的一切。他叫大家都擠住一間,好把另外的一間做爲客廳和書房。他是委員,必須會客,所以必須有客廳。然後,他在客室門外,懸起一面小木牌,寫好“值日官某某”。值日官便是他的兩位太太與兩位少爺。他們輪流當值,接收信件,和傳達消息。遇有客人來訪,他必躲到臥室裏去,等值日官拿進名片,他才高聲的說“傳”,或“請”;再等客人進了客室,他才由臥室很有風度的出來會客。這叫作“統”,而
統是法治的基本。
他決定不交房租。他自己又製定了幾條法律,首要的一條是:“委員住雜院得不交房租”。
雜院裏住著七八家子人,有小公務員,有小商人,有小流氓——我們的民主世界裏有不少的小流氓,他們的民主精神是欺壓良善。
裘委員一搬進來,便和小流氓們結爲莫逆。他細心的給他們的行動都找出法律的根據。他也教他們不交房租,以便人多勢衆,好叫房東服從多數。這是民主精神。
房東是在鎮上開小香煙店的,人很老實。他有個比他歲數稍大的太太,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也都很老實。他們是由河北逃來的。河北受敵人的蹂躏最早,所以他們逃來也最早。那時候,金光鎮還沒有走紅運,房子地畝都很便宜,所以他們東湊西湊的就開了個小店,並且買下了這麼一所七扭八歪的破房。金光鎮慢慢發達起來,他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而房子,雖然是那麼破,也就值了錢。這,使裘委員動了氣。他管房東叫商,口口聲聲非告發他不可。房東既是老實人,又看房客是委員,所以只好低頭忍氣吞聲,不敢索要房租。及至別的房客也不交房租了,他還是不敢出聲。在他心裏,他以爲一家三口既能逃出活命,而且離家萬裏也還沒挨餓,就得感謝蒼天,吃點虧又算得什麼呢。
裘委員看明白了房東的心意,馬上傳來一個小流氓:“你去向房東說:房子都得趕緊翻修,竹篾改爲整磚,土地換成地板。我是委員,不能住狗窩!要是因爲住在這裏而損及我的健康,他必受懲罰!這些,都有法律的根據!此外,他該每月送過兩條華福煙來。他賺錢,理當供給我點煙。再說,這在律書上也有明文!他要是不答應,請告訴他,這裏的有勢力的人不是我的同事,就是我的朋友,無論公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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