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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血集》不成問題的問題

老舍作品

  任何人來到這裏——樹華農場——他必定會感覺到世界上並沒有什麼戰爭,和戰爭所帶來的轟炸、屠殺,與死亡。專憑風景來說,這裏真值得被稱爲亂世的桃源。前面是剛由一個小小的峽口轉過來的江,江shui在冬天與春天總是使人願意跳進去的那麼澄清碧綠。背後是一帶小山。山上沒有什麼,除了一叢叢的綠竹矮樹,在竹、樹的空chu往往露出赭se的塊塊兒,象是畫家給點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裏,那青青的一片,在青se當中露出一兩塊白牆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樹華農場。江上的小渡口,離農場大約有半裏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轉頭來,望一望這美麗的地方。他們若上了那斜著的坡道,就必定向農場這裏指指點點,因爲樹上半黃的橘柑,或已經紅了的蘋果,總是使人注意而想誇贊幾聲的。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或遇到什麼大家休假的日子,城裏的士女有時候也把逛一逛樹華農場作爲一種高雅的舉動,而這農場的美麗恐怕還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與短詩之中咧。

  創辦一座農場必定不是爲看著玩的:那麼,我們就不能專來谀贊風景而忽略更實際一些的事兒了。由實際上說,樹華農場的用shui是沒有問題的,因爲江就在它的腳底下。出品的運出也沒有問題。它離重慶市不過三十多裏路,江中可以走船,江邊上也有小路。它的設備是相當可觀的:有鴨鵝池、有兔籠、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園。鴨蛋、鮮花、青菜、shui果、牛羊ru……都正是象重慶那樣的都市所必需的東西。況且,它的創辦正在抗戰的那一年:重慶的人口,在抗戰後,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東西,象青菜與其他樹華農場所産生的東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賺錢是沒有問題的。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遠,就有一些還未完全風化的紅石,石旁生著幾叢細竹。到了竹叢,便到了農場的窄而明潔的石板路。離竹叢不遠,相對的長著兩株青松,松樹上挂著兩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著“樹華農場”。石板路邊,靠江的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從花的各種顔se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綠的江shui上面去。靠山的一面是許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後面是各種果樹。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當寬的藤蘿架,這便是農場的大門,橫匾上刻著“樹華”兩個隸字。進了門,在綠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見幾片柔軟而輕的鴨鵝毛,因爲鴨鵝的池塘便在左手方。這裏的鴨是純白而肥碩的,真正的北平填鴨。對著鴨池是平平的一個壩子,滿種著花草與菜蔬。在壩子的末端,被竹樹掩覆著,是辦公廳。這是相當堅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兩層的樓房,花果的香味永遠充滿了全樓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樓房的後邊,時時有羊羔悲哀地啼喚。

  這一些設備,教農場至少要用二十來名工人。可是,以它的生産能力,和出品銷路的良好來說,除了一切開銷,它還應當賺錢。無論是內行人還是外行人,只要看過這座農場,大概就不會想象到這是賠錢的事業。

  然而,樹華農場賠錢。

  創辦的時候,當然要往“裏”墊錢。但是,ji鴨、青菜、鮮花、牛羊ru,都是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可以在利潤方面有些數目字的。按照行家的算盤上看,假若第二年還不十分順利的話,至遲在第三年的開始就可以絕對地看賺了。

  可是,樹華農場的賠損是在創辦後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gu東會議的時候,場長與gu東們都對著賬簿發了半天的楞。

  賠點錢,場長是絕不在乎的,他不過是大gu東之一,而被大家推舉出來作場長的。他還有許多比這座農場大的多的事業。可是,即使他對這小小的事業賠賺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鮮美的花草,就把賠錢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他現在——在gu東會上——究竟有點不大好過。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chu會賺錢,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實業家。農場賠錢?這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賠點錢,gu東他們賠點錢,都沒有關系:只是,下不來臺!這比什麼都要緊!gu東們呢,多數的是可以與場長立在一塊兒呼兄喚弟的。他們的名望、資本、能力,也許都不及場長,可是在賠個萬兒八千塊錢上來說,場長要是沈得住氣,他們也不便多出聲兒。很少數的gu東的確是想投了資,賺點錢,可是他們不便先開口質問,因爲他們gu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著脖子紅著筋地發言,也許得罪了場長和大gu東們——這,恐怕比賠點錢的損失還更大呢。

  事實上,假若大家肯打開窗子說亮話,他們就可以異口同聲地,確鑿無疑地,馬上指出賠錢的原因來。原因很簡單,他們錯用了人。場長,雖然是場長,是不能、不肯、不會、不屑于到農場來監督指導一切的。gu東們也不會十趟八趟跑來看看的——他們只願在開會的時候來作一次遠足,既可以欣賞欣賞鄉郊的景se,又可以和老友們喝兩盅酒,附帶地還可以露一露gu東的身份。除了幾個小gu東,多數人接到開會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裏尋找迎節當令該換的yi服的時候,偶然的發現了想不起怎麼隨手放在那裏的一卷鈔票——“嘔,這兒還有點玩藝兒呢!”

  農場實際負責任的人是丁務源,丁主任。

  丁務源,丁主任,管理這座農場已有半年。農場賠錢就在這半年。

  連場長帶gu東們都知道,假若他們tuo口而出地說實話,他們就必定在口裏說出“賠錢的原因在——”的時節,手指就確切無疑地伸出,指著丁務源!丁務源就在一旁坐著呢。但是,誰的嘴也沒動,手指自然也就無從伸出。

  他們,連場長帶gu東,誰沒吃過農場的北平大填鴨,意大利種的肥母ji,琥珀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兒童們跳起來的大ji蛋鴨蛋?誰的瓶裏沒有cha過農場的大枝的桂花、臘梅、紅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樓子的芍葯,牡丹與茶花?誰的盤子裏沒有盛過使男女客人們贊歎的山東大白菜,綠得象翡翠般的油菜與嫩豌豆?

  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丁務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象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裏坐著呢。可是誰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麼責任問題,補救方法,gu東會都沒有談論。等到丁主任預備的酒席吃殘,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閉會”了。

  丁務源是哪裏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qin。他的言語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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