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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海集》月 牙 兒

第3小節
老舍作品

  [續櫻海集月 牙 兒上一小節]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真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mama的……我並沒和校長qin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象燒紅了的煤球燙著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她不能給我錢,只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chu——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仆作伴兒。她叫我幫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麼辦,因爲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chu,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連累mama了。mama這回連轎也沒坐,只坐了輛洋車,摸著黑走了。我的鋪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mama掙紮著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qin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麼哭了,我只咧著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象兩個沒人管的狗,爲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chu,好象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爲這張嘴,我們得把其余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mama了,我明白了。不是mama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只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mama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chu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裏都不會知道。我只有這麼個mama,朋友。我的世界裏剩下我自己。

  mama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裏,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練字,爲是能幫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著別人的飯。我不象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爲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象捧著一朵jiao嫩的花。我只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著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我好象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mama,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象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系呢?可是我的身ti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擡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mama也是不難看的。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裏住著。晚上,學校裏只有兩個老仆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點象仆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裏,我會想象它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仿佛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象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皺著眉。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麼辦。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爲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于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才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mama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麼想使我舒服一點。我很想看看mama。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mama,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爲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mama!在個小胡同裏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cha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著牆坐著mama,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mama,我認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mama。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群人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象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頭發在額上披散著點。我記住這個小胡同的名兒。

  象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mama,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chu,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麼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得想主意。找mama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爲她想,她是我的mama,又不是我的mama,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chu。可是怎麼擔著自己的苦chu呢?我想不起。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著。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只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只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顔se,只是一點顔se;這些顔se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mama,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mama,真原諒了mamamama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mama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裏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准我有那樣的mama,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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