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 二十七年初秋的一個上午。
地 點 重慶。洗局長家客廳。
客廳裏不十分講究,可也不算不講究。裝飾與布置大概是全家人的集設計,大概
也就是不十分講究而又不算不講究的原因。左壁設紅木長幾,幾上有古瓶一尊,座
鍾一架。壁上懸大幅北方風景油畫。右壁設方桌,覆花桌布,置洋磁茶壺茶碗成套。
正壁懸對聯,字醜而下款值錢。堂中偏左有太師椅一把,鋪紅呢墊,是爲“祖母
椅”。距祖母椅不遠,有洋式小圓桌一,上置鍍銀煙灰碟及洋火盒一份,炮臺煙一
聽,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獨立的在正壁對聯下。電燈中懸。電話與對聯爲鄰。
左壁有門通院中。開門略見花草。右壁有門通內室,故懸綢簾。地板上有地毯。
人 物 劉 ——北方人,逃難,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仆。
三十上下歲,真誠幹淨,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長之弟,有點思想而不深刻。愛發愁,可是也會罵人打架。二十三
四歲,穿洋服,稍微有點洋習氣。
洗太太——洗局長之妻,大學畢業而以作太太爲業,既不新又不舊,既不美又不醜,
想獨立而無毅力,受壓迫又慾反抗。四十一歲,服還看得下去,臉上可
已不多擦粉。
淑菱——洗局長之女,十八歲,“新時代”的女兒,似生下來便知如何抹口紅者。
洗老太太——洗局長之母,六十多歲,只求飽暖,有小牌打,樂享晚年。沒有思想,
頗有身分。楊茂臣——四十歲,職業無定,作漢也可以,作買辦也可以,
現在正作著各種的官,官小而銜多;化零爲整,收入頗有可觀。
楊太太——茂臣之妻,與丈夫精誠團結,形影不離。
有心路,不顧臉面。三十六七歲,仍自居爲摩登少婦。
〔幕啓。
劉 (在客廳中收拾打掃。從茶幾上拿起一只絲襪子,搖搖頭;把襪子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從煙灰碟中拿出兩個頗長的煙頭,放在掌中掂了掂,歎息)什麼時候,炮臺煙還半支半支的扔!(收拾到條案,擡頭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風景畫。只看了一下,即急忙象矯正自己似的,低頭拂拭案塵。可是,手還在擦拭,眼又不由的找到那張畫;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頓;摸索著提起
巾,拭了拭眼角;仍呆呆的看畫)家?哼,連高山都丟了!(想用手摸摸畫上的山,只擡到半路,就落了下來;仍呆視著)
洗仲文 (進來打電話,沒注意到劉,劉
也沒理會他。他用極高的調門叫號數,要不是以爲高聲叫便可以早些叫通一些,就是心中有點不痛快,對電話機發泄發泄)二二七八!
劉 喲!(顯然是嚇了一跳,可是極快的恢複了擦桌子的工作)
洗仲文 (聲音更高了些)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電話機中大概是專幕仿著刮風與老鼠咬東西的聲音,仲文耐的等著)
劉 (扭過頭來)這兒的電話呀,跟這兒的耗子一樣,老打不著!
洗仲文 (微微搖頭,教她別出聲。連連撥叫;等著;仍無消息;用力挂上耳機)沒辦法!
劉 (勝利的)我說是不是?(湊近兩步)二爺,這兩天怎樣了?
洗仲文 (無聊的坐下)什麼怎樣了?
劉 (悲而強笑的)仗打得怎樣了?
洗仲文 (隨便的)還是那樣。
劉 二爺別那麼說呀!難道咱們白丟了那麼多地方,(回頭看看壁上的畫)白死了那麼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遠回不去老家啦嗎?
洗仲文 (不由的笑了一下,很短)你別那麼說!事情是那樣嗎,教我怎麼說呢?別忙,慢慢的打,准能打勝!
劉 (手無力的垂下)可也對!咳!(低頭楞了一會兒)二爺,您要不嫌麻煩啊,還得替我寫封家信!
洗仲文 你這一月的工錢,大概都買郵票用了吧?
劉 (假意一笑,手又去提
襟)那有什麼法子呢!一家大小全沒個信,活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 (同情的勸告)可是,你不是說過,他們和你一同逃出來,在中途走散了嗎?你現在還往家裏寄信,他們怎能接得到,還不是白費事?
劉 (還抹著淚)我盡我的心就是了!萬一,萬一,他們有人又跑回家去呢。我是個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踐女人,誰能舍得了家呢!老天爺瞎了眼,不把日本畜類都用雷霹了!
洗太太 (慢慢的進來)劉,劉
,快幹活兒吧,別一天到晚老叨唠這一套!
劉 是啦,太太!(一邊轉身,一邊找補)我是心裏真難受哇,太太!要不然我哪能這麼貧嘴惡
的討人嫌!
洗太太 得啦,快擦桌子吧!(看見椅子上的襪子)夠多麼好!客廳裏襪子,多有規矩啊!
劉 等我擦完桌子,就給小
送了去。年輕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 (向仲文低了點聲)給“他”打了電話啦?他說什麼來看?
洗仲文 (象很對不起嫂嫂似的,搖了搖頭)又沒打通!
洗太太 再打一次試試!
洗仲文 待會兒我找哥哥去。我怕打電話,一叫不通,我的腦子裏就空出一塊來;這兒的電話還是永遠叫不通!大嫂,不用著急,有我呢!什麼事都有我呢!大哥要是真不養活你,我會揍他!
洗太太 你可別真去揍他呀;那麼一來,我可就更難受了!
劉 (貪著聽他們說話,手雖在桌上,可早已停止擦拭。仿佛是自言自語,巧妙的接過話來)這年月,著急才算白饒呢!太太,就想開了點吧;有什麼主意呢!就說我吧,一家大小——
洗太太 我沒工夫再聽你那一套,連我自己的事還愁不過來呢,沒工夫再替別人發愁!你一家大小都逃散了,至少還落個“眼不見心不煩”哪。看我!看我!(湊過劉去,仿佛要打架似的)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我也有個名兒!當初,我的臉也不這麼黃,腰也不這麼粗,那小子,(覺得太過火了一點,遲頓了一下)你們老爺,也曾跪在我的腳底下,求愛,求婚!現在,我的臉黃了,腰粗了。生兒養女,
持家務,教我變成了老太婆,我願意嗎?是我的過錯嗎?(咬住下嘴
)可是,沒法講理:一個女子,只要臉一黃,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沒有關系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樣,他糟蹋完了你,還翻著眼看著你,看你到底怎麼生氣。這個,我早就看明白了;自從淑菱,你們小
,四五歲的時候,我就看明白了。可是,我忍著,象條忠誠的老狗似的,那麼忍氣吞聲的忍著,吵架有什麼用呢?咱們作女人的,美就是勝利;腰粗臉黃呀,趁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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