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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成章》關于文學的語言問題

老舍作品

  我想談一談文學語言的問題。

  我覺得在我們的文學創作上相當普遍地存著一個缺點,就是語言不很好。

  語言是文學創作的工具,我們應該掌握這個工具。我並不是技術主義者,主張只要語言寫好,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要是那麼把語言孤立起來看,我們的作品豈不都變成八gu文了麼?過去的學究們寫八gu文就是只求文字好,而不大關心別的。我們不是那樣。我是說:我們既然搞寫作,就必須掌握語言技術。這並非偏重,而是應當的。一個畫家而不會用顔se,一個木匠而不會用刨子,都是不可想像的。

  我們看一部小說、一個劇本或一部電影片子,我們是把它的語言好壞,算在整個作品的評價中的。就整個作品來講,它應該有好的,而不是有壞的,語言。語言不好,就妨礙了讀者接受這個作品。讀者會說:羅哩羅嗦的,說些什麼呀?這就減少了作品的感染力,作品就吃了虧!

  在世界文學名著中,也有語言不大好的,但是不多。一般地來說,我們總是一提到作品,也就想到它的美麗的語言。我們幾乎沒法子贊美杜甫與莎士比亞而不引用他們的原文爲證。所以,語言是我們作品好壞的一個部分,而且是一個重要部分。我們有責任把語言寫好!

  我們的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語言表達出來。若是表達不出,誰能知道那思想與感情怎樣的好呢?這是無可分離的、統一的東西。

  要把語言寫好,不只是“說什麼”的問題,而也是“怎麼說”的問題。創作是個人的工作,“怎麼說”就表現了個人的風格與語言創造力。我這麼說,說的與衆不同,特別好,就表現了我的獨特風格與語言創造力。藝術作品都是這樣。十個畫家給我畫像,畫出來的都是我,但又各有不同。每一個裏都有畫家自己的風格與創造。他們各個人從各個不同的風格與創造把我表現出來。寫文章也如此,盡管是寫同一題材,可也十個人寫十個樣。從語言上,我們可以看出來作家們的不同的xing格,一看就知道是誰寫的。莎士比亞是莎士比亞,但丁是但丁。文學作品不能用機器製造,每篇都一樣,尺寸相同。翻開《紅樓夢》看看,那絕對是《紅樓夢》,絕對不能和《儒林外史》調換調換。不像我們,大家的寫法都差不多,看來都像報紙上的通訊報導。甚至于寫一篇講演稿子,也不說自己的話,看不出是誰說的。看看愛倫堡的政論是有好chu的。他談論政治問題,還保持著他的獨特風格,教人一看就看出那是一位文學家的手筆。他談什麼都有他獨特的風格,不“人雲亦雲”,正像我們所說:“文如其人”。

  不幸,有的人寫了一輩子東西,而始終沒有自己的風格。這就吃了虧。也許他寫的事情很重要,但是因爲語言不好,沒有風格,大家不喜歡看;或者當時大家看他的東西,而不久便被忘掉,不能爲文學事業積累財富。傳之久遠的作品,一方面是因爲它有好的思想內容,一方面也因爲它有好的風格和語言。

  這麼說,是不是我們都須標奇立異,放下現成的語言不用,而專找些奇怪的,以便顯出自己的風格呢?不是的!我們的本領就在用現成的、普通的語言,寫出風格來。不是標奇立異,寫的使人不懂。“啊,這文章寫的深,沒人能懂!”並不是稱贊!沒人能懂有什麼好chu呢?那難道不是胡塗文章麼?有人把“白日依山盡……更上一層樓”改成“……更上一層板”,因爲樓必有樓板。大家都說“樓”,這位先生非說“板”不可,難道就算獨特的風格麼?

  同是用普通的語言,怎麼有人寫的好,有人寫的壞呢?這是因爲有的人的普通言語不是泛泛地寫出來的,而是用很深的思想、感情寫出來的,是從心裏掏出來的,所以就寫的好。別人說不出,他說出來了,這就顯出他的本領。爲什麼好文章不能改,只改幾個字就不像樣子了呢?就是因爲它是那麼有骨有肉,思想、感情、文字三者全分不開,結成了有機的整ti;動哪裏,哪裏就會受傷。所以說,好文章不能增減一字。特別是詩,必須照原樣念出來,不能略述大意,(若說:那首詩好極了,說的是木蘭從軍,原句子我可忘了!這便等于廢話!)也不能把“樓”改成“板”。好的散文也是如此。

  運用語言不單純地是語言問題。你要描寫一個好人,就須熱愛他,鑽到他心裏去,和他同感受,同呼吸,然後你就能夠替他說話了。這樣寫出的語言,才能是真實的,生動的。普通的話,在適當的時間、地點、情景中說出來,就能變成有文藝xing的話了。不要只在語言上打圈子,而忘了與語言血肉相關的東西——生活。字典上有一切的字。但是,只抱著一本字典是寫不出東西來的。

  我勸大家寫東西不要貪多。大家寫東西往往喜貪長,沒經過很好的思索,沒有對人與事發生感情就去寫,結果寫得又臭又長,自己還覺得挺美——“我又寫了八萬字!”八萬字又怎麼樣呢?假若都是廢話,還遠不如寫八百個有用的字好。好多古詩,都是十幾二十個字,而流傳到現在,那不比八萬字好麼?世界上最好的文字,就是最qin切的文字。所謂qin切,就是普通的話,大家這麼說,我也這麼說,不是用了一大車大家不了解的詞彙字彙。世界上最好的文字,也是最精練的文字,哪怕只幾個字,別人可是說不出來。簡單、經濟、qin切的文字,才是有生命的文字。

  下面我談一些辦法,是針對青年同志最愛犯的毛病說的。

  第一,寫東西,要一句是一句。這個問題看來是很幼稚的,怎麼會一句不是一句呢?我們現在寫文章,往往一直寫下去,半篇還沒一個句點。這樣一直寫下去,連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寫到哪裏去了,結果一定是胡塗文章。要先想好了句子,看站得穩否,一句站住了再往下寫第二句。必須一句是一句,結結實實的不搖搖擺擺。我自己寫文章,總希望七八個字一句,或十個字一句,不要太長的句子。每寫一句時,我都想好了,這一句到底說明什麼,表現什麼感情,我希望每一句話都站得住。當我寫了一個較長的句子,我就想法子把它分成幾段,斷開了就好念了,別人願意念下去;斷開了也好聽了,別人也容易懂。讀者是很厲害的,你稍微寫得難懂,他就不答應你。

  同時,一句與一句之間的聯系應該是邏輯的、有機的聯系,就眼咱們周身的血脈一樣,是一貫相通的。我們有些人寫東西,不大注意這一點。一句一句不清楚,不知道說到哪裏去了,句與句之間沒有邏輯的聯系,上下不相照應。讀者的心裏是這樣的,你上一句用了這麼一個字,他就希望你下一句說什麼。例如你說“今天天yin了”,大家看了,就希望你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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