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寫好電影劇本的對話,我回答不出,我沒有寫過電影劇本。僅就習寫話劇的一點經驗,和看電影的會,來談談這個問題,供參考而已。
在寫話劇對話的時候,我總期望能夠實現“話到人到”。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始終把眼睛盯在人物的格與生活上,以期開口就響,聞其聲知其人,三言五語就勾出一個人物形象的輪廓來。隨著劇情的發展,對話若能始終緊緊拴在人物的
格與生活上,人物的塑造便有了成功的希望。這樣,對話本身似乎也有了
格,既可避免“一道湯”的毛病,也不至于有事無人。張三的話不能移植到李四的口中來,他們各有個
,他們的話也各具特點。因此,對于我所熟識的人物,我的對話就寫得好一些。對于我不大了解的人物,對話就寫得很差。難
不在大家都說什麼,而在于他們都怎麼說。摸不到人物
格與生活的底,對話也就沒有底,說什麼也難得精采。想啊,想啊,日夜在想張三和李四究竟是何等人物。一旦他們都像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們就會說自己的話,張口就對,“話到人到”。反之,話到而人不到,對話就會軟弱無力。若是始終想不好,人物總是似有若無,搖搖擺擺,那就應該再去深入生活。
一旦人物格確定了,我們就較比容易想出他們的語聲、腔調,和習慣用哪些語彙了。于是,我們就可以出著聲兒去寫對話。是,我總是一面出著聲兒,念念有詞,一面落筆。比如說:我設想張三是個心眼爽直的胖子,我即假擬著他的寬嗓門,放炮似的說直話。同樣地,我設想李四是個尖嗓門的瘦子,專愛說刻薄話,挖苦人,我就提高了調門兒,細聲細氣地繞著彎子找厲害話說。這一胖一瘦若是爭辯起來,胖子便越來越起急,話也就越短而有力。瘦子呢,調門兒大概會越來越高,話也越來越尖酸。說來說去,胖子是面紅耳赤,呼呼地喘氣,而瘦子則臉上發白,話裏添加了冷笑……。是的,我的對話並不比別人寫的高明,可是我的確是這麼出著聲兒寫的,期望把話寫活了。寫完,我還要朗讀許多遍,進行修改。修改的時候,我是一人班,獨自分扮許多人物,手舞足蹈,忽男忽女。我知道,對話是要放在舞臺上去說的,不能專憑寫在紙上便算完成了任務。劇作者給演員們預備下較好的對話,演員們才能更好地去發揮對話中的含蘊。
我並不想在這裏推銷我的辦法。創作方法,各有不同。我只想說明我的辦法對我有好,所以願意再多說幾句:因爲我動筆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所以我連一個虛字,“了”、“啊”、“嗎”等等,都不輕易放過。我的耳朵監督著我的口。
耳朵通不過的,我就得修改。話劇不是爲叫大家聽的麼?
還有:這個辦法可以叫我節省許多話語。一個“嘔!”或一個“啊?”有時候可以代替一兩句話。同樣,一句有力的話,可以代替好幾句話。口與耳幫助了我的腦子實行語言節約。
對于我不大熟識的人物,我沒法子扮演他。我就只好用詞藻去敷衍,掩飾自己的空虛。這樣寫出的對話,一念就使我臉紅!不由人物格與生活出發,而專憑詞藻支持門面,必定成爲“八
對話”。離開人物而孤立地去找對話,很少有成功的希望!
我的辦法並沒有使我成爲了不起的語言運用的藝術家。不過,它卻使我明白了語言必須全面地去運用。劇作者有責任去挖掘語言的全部奧秘,不但在思想上要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雄心,而且在語言之美上也不甘居詩人之下。在古代,中外的劇作者都講究寫詩劇。不管他們的創作成就如何,他們在語言上可的確下了極大的功夫。他們寫的是戲劇,也是詩篇。詩劇的時代已成過去,今天我們是用白話散文寫戲。但是,我們不該因此而草草了了,不去精益求精。
所謂全面運用語言者,就是說在用語言表達思想感情的時候,不忘了語言的簡練,明確,生動,也不忘了語言的節奏,聲音等等方面。這並非說,我們的對話每句都該是詩,而是說在寫對話的時候,應該像作詩那麼認真,那麼苦心經營。比如說,一句話裏有很高的思想,或很深的感情,而說的很笨,既無節奏,又無聲音之美,它就不能算作精美的戲劇語言。觀衆要求我們的話既有思想感情,又铿锵悅耳,既有深刻的含義,又有音樂,既受到啓發,又得到藝術的享受。劇作者不該只滿足于把情節交代清楚了。假若是那樣,大家看看說明書也就夠了,何必一幕一幕地看戲呢?
我絲毫沒有輕視思想,而專重語言的意思。我是說,把語言寫好也是劇作者的責任之一,因爲他是語言運用的藝術家。明乎此,我們才好說下去,不致發生誤會。
好吧,讓我們說得更具些吧:在漢語中,字分平仄。調動平仄,在我們的詩詞形式發展上起過不小的作用。我們今天既用散文寫戲,自然就容易忽略了這一端,只顧寫話,而忘了注意聲調之美。其實,即使是散文,平仄的排列也還該考究。是,“張三李四”好聽,“張三王八”就不好聽。前者是二平二仄,有起有落;後者是四字(接京音讀)皆平,缺乏揚抑。四個字尚且如此,那麼連說幾句就更該好好安排一下了。“張三去了,李四也去了,老王也去了,會開成了,”這樣一順邊的句子大概不如“張三、李四、老王都去參加,會開成了,”簡單好聽。前者有一順邊的四個“了”,後者“加”是平聲,“了”是仄聲,揚抑有致。
一注意到字音的安排,也就必然涉及字眼兒的選擇。字雖同義,而音聲不同,我們就須選用那個音義俱美的。對話是用在舞臺上的,必須義既正確,音又好聽。“警惕”、“留神”、“小心”等的意思不完全相同,而頗接近,我們須就全句的意思,和全句字音的安排,選擇一個最合適的。這樣,也會叫用字多些變化;重複使用同一字眼兒會使聽衆感到語言貧乏。不朗讀自己的對話,往往不易發現這個毛病。
書面上美好的字,不一定在口中也美好。我們必須爲演員設想。“老李,說說,切莫冗長!”大概不如說“老李,說說,簡單點!”後者現成,容易說,容易懂,雖然“冗長”是書面上常用的字。
有些人,包括演員,往往把一句話的最後部分念得不夠響亮。聲音一塌,臺下便聽不清楚。戲曲與曲藝有個好辦法,把下句的尾巴安上平聲字,如“打虎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等等。句尾用平聲字,如上面的“兵”與“光”,演員就必會念響,不易塌下去。因此,有時候,在句尾用“心細”就不如“細心”,“主意”不如“主張”。
當然,我們沒法子給每句句尾都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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