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來參加會議,實在是爲向青年劇作家們學習。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向老劇作家們學習。事實是這樣:對老劇作家們和他們的作品,我已略知一二,得到過教益與啓發;今後還應當繼續向他們學習。對青年劇作家呢,或相識較晚,或請益乏緣,理應乘此機會取經學藝。是呀,近幾年來的劇壇上主要是仗著他們的努力而活躍,深入工農兵生活的多半是他們,接觸創作問題較多的也是他們。不向他們學習,便不易摸清楚問題所在,也就難以學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的,我是抱著這種學習熱情而來的。那麼,叫我也作個報告,我就不能不感到惶恐!不過,禮尚往來,不容推卻。好吧,既來取經,理應獻曝,就談一談戲劇語言上的一知半解吧。
我沒有入過大學,文化平不高,對經典文學沒有作過有系統的鑽研。因此,執筆爲文,我無從作到出經入史,典雅富麗。可是,我也有一個長
:我的愛好是多方面的。因爲我知道自己學疏才淺,所以我要學習舊
詩歌,也要學習鼓詞。我沒有什麼成見,不偏重這個,輕視那個。這與其說是學習方法問題,還不如說是學習態度問題。心中若先有成見,只要這個,不要那個,便把學習的範圍縮小,也許是一種損失。
我沒有詩才,既沒有寫成驚人的詩歌,也沒有生産過出的鼓詞。可是,詩歌的格律限製叫我懂了一些造句遣詞應如何嚴謹,這就大有助于我在寫散文的時候也試求精簡,不厭推敲。我沒有寫出好的詩歌,可是學會一點把寫詩的方法運用到寫散文中來。我不是爲學詩而學詩,我把學詩看成文字練習的一種基本功夫。習寫散文,文字須在我腦中轉一個圈兒或幾個圈兒;習寫詩歌,每個字都須轉十個圈兒或幾十個圈兒。並不因爲多轉圈兒就生産絕妙好詩,但是學會多轉圈兒的確有好
。一位文人起碼應當學會腦子多轉圈兒。習慣了腦子多轉圈兒,筆下便會精致一些。
習寫鼓詞,也給我不少好。鼓詞既有韻語的形式限製,在文字上又須雅俗共賞,文俚結合。白話的散文並不排斥文言中的用語,但必須巧爲運用,善于結合,天
無縫。習寫鼓詞,會教給我們這種善于結合的方法。習寫戲曲的唱詞,也有同樣的益
。
我也習寫相聲。一段出的相聲須至少寫兩三個月。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因此,我沒有寫出過一段反複加工,值得保留下來的相聲。但是,作爲語言運用的練習,這給了我不少好
。相聲的語言非極精煉、極生動不可。它的每一句都須起承前啓後的作用,以便發生前後呼應的效果。不這樣,便會前言不搭後語,枝冗羅唆,不能成爲相聲。寫別的文章,可以從容不迫地敘述,到適當的地方拿出一二警句,振動全段,畫龍點睛。相聲不滿足于此。它是遍
長滿了大大小小眼睛的龍,要求每一句都有些風趣。這樣,盡管沒寫出過完美的相聲段子,我可是得到一個寫文章的好方法:句句要打埋伏。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用字造句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單純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呼後應,血脈流通,字與字,句與句全挂上鈎,如下棋之布子。這樣,我就能夠寫得較比簡練。意思貫串,前後呼應,就能說的少,而包括的多。這樣,前面所說的,是爲後面打埋伏,到時候就必有效果,使人發笑。是的,寫相聲的時候,往往是先想好一個包袱,而用一些話把它引出來,這就是好比先有了第五句,而後去想前四句,巧妙地把第五句逗出來。這樣寫,前後便必定聯貫,叫人家到什麼時候發笑,就得發笑。寫相聲,說笑話,以至寫喜劇,都用得著這個辦法。先想好包袱,而後設法用幾句話把它引逗出來,便能有效果。反之,先把底亮了出來,而後再解釋:您聽明白沒有?這句非常可笑啊!怎麼?您不笑?好吧,我再給您細講講!恐怕呀,越講越不會招笑了!喜劇不就是相聲,但在語言的運用上不無相通之
。
明白了作文要前呼後應,脈絡相通,才不厭修改,不怕刪減。狠心地修改、刪減,正是爲叫部分服從全。假若有那麼一句,單獨地看起來非常精美,而對全段並沒有什麼好
,我們就該刪掉它,切莫心疼。我自己是有這個狠心的。倒是有時候因朋友的勸阻,而耳軟起來,把刪去的又添上,費不少的事叫上下貫串,結果還是不大妥當。與其這樣,還不如幹脆刪去!
我並非在這裏推銷舊詩、鼓詞,或相聲。我是想說明一個問題:語言練習不專仗著寫劇本或某一種文
,而是需要全面學習。在寫戲寫小說之外,還須練基本功,詩詞歌賦都拿得起來。郭老、田漢老的散文好,詩歌好,所以戲劇臺詞也好。他們的基本功結實,所以在語言文字上無往不利。相反的,某劇作家或小說家,既富生活經驗,又有創作天才,可是缺乏語言的基本功,他的作品便只能在內容上充實,而在表達上缺少文藝
,不能情文並茂,使人愛不釋手。代秀的文學作品必須是內容既充實,語言又精美,缺一不可。缺乏基本功的,理應設法補課。
說到這裏,我必須鄭重聲明:我不提倡專考究語言,而允許言之無物。
我們須從兩方面來看問題:一方面是,近幾年來,我們似乎有些不大重視文學語言的偏向,力求思想正確,而默認語言可以差不多就行。這不大妥當。高深的思想與精辟的語言應當是互爲表裏,相得益彰的。假若我們把關漢卿與曹雪芹的語言都扔掉,我們還怎麼去了解他們呢?在文學作品裏,思想內容與語言是血之與肉,分割不開的。沒有高度的語言藝術,表達不出高深的思想。
在另一方面,過于偏重語言,以至專以語言支持作品,也是不對的。我自己就往往犯這個毛病,特別是在寫喜劇的時候。這是因爲我的生活經驗貧乏,不能不求救于語言,而作品勢必輕飄飄的,有時候不過是遊戲文章而已。不錯,寫寫遊戲文章,乃至于編寫燈謎與詩鍾,也是一種語言練習;不過,把喜劇的分量減輕到只有筆墨,全無內容,便是個很大的偏差。我應當在新的生活方面去補課。輕視語言,正如輕視思想內容,都是不對的。
這樣交代清楚,我才敢往下說,而不至于心中老藏著個小鬼了。
我沒有寫出過出的小說,但是我寫過小說。這對于我創造(請原諒我的言過其實!)戲劇中的人物大有幫助。從寫小說的經驗中,我得到兩條有用的辦法:第一是作者的眼睛要老盯住書中人物,不因事而忘了人;事無大小,都是爲人物服務的。第二是到了適當的地方必須叫人物開口說話;對話是人物
格最有力的說明書。
我把這兩條辦法運用到劇本寫作中來。當然,小說與劇本有不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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