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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破車》人物的描寫

老舍作品

  按照舊說法,創作的中心是人物。憑空給世界增加了幾個不朽的人物,如武松、黛玉等,才叫作創造。因此,小說的成敗,是以人物爲准,不仗著事實。世事萬千,都轉眼即逝,一時新穎,不久即歸陳腐,只有人物足垂不朽。此所以十續《施公案》,反不如一個武松的價值也。

  可是近代文藝受了兩個無可避免的影響——科學與社會自覺。受著科學的影響,不要說文藝作品中的事實須精確詳細了,就是人物也須合乎生理學心理學等等的原則。于是佳人才子與英雄巨人全漸次失去地盤,人物個xing的表現成了人物個xing的分析。這一方面使人物更真實更複雜,另一方面使創造受了些損失,因爲分析不就是創造。至于社會自覺,因爲文藝想多盡些社會的責任,簡直的就顧不得人物的創造,而力求羅列事實以揭發社會的黑暗與指導大家對改進社會的責任。社會是整個的,複雜的,從其中要整理出一件事的系統,找出此事的意義,並提出改革的意見,已屬不易;作者當然顧不得注意人物,而且覺得個人的志願與命運似乎太輕微,遠不及社會革命的重大了。報告式的揭發可以算作文藝;努力于人物的創造反被視爲個人主義的余孽了。說到將來呢,人類顯然的是朝著普遍的平均的發展走去;英雄主義在此刻已到了末一站,將來的曆史中恐怕不是爲英雄們預備的了。人類這樣發展下去,必會有那麼一天,各人有各人的工作,誰也不比誰高,誰也不比誰低,大家只是各盡所長,爲全ti的生存努力。到了這一天,志願是沒了用;人與人的沖突改爲全人類對自然界的沖突。沒爭鬥沒戲劇,文藝大概就滅絕了。人物失去趣味,事情也用不著文藝來報告——電話電報電影等等不定發展到多麼方便與巧妙呢。

  我們既不能以過去的辦法爲金科玉律,而對將來的推測又如上述,那麼對于小說中的人物似乎只好等著受淘汰,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這卻又不盡然。第一,從現在到文藝滅絕的時期一定還有好多好多日子,我們似乎不必因此而馬上擱筆。第二,現在的文藝雖然重事實而輕人物,但把人物的創造多留點意也並非是吃虧的事,假若我們現在對荷馬與莎士比亞等的人物還感覺趣味,那也就足以證明人物的感訴力確是比事實還厚大一些。說真的,假若不是爲荷馬與莎士比亞等那些人物,誰肯還去讀那些野蠻荒唐的事兒呢?第三,文藝是具ti的表現。真想不出怎樣可以沒有人物而能具ti的表現出!文藝所要揭發的事實必須是人的事實,《封神榜》雖很熱鬧,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好漢被迫上梁山的qin切有味。再說呢,文藝去揭發事實,無非是爲提醒我們,指導我們;我們是人,所以文藝也得用人來感動我們。單有葬花,而無黛玉;或有黛玉而她是“世運”的得獎的女運動員,都似乎不能感人。贊谀個人的偉大與成功,于今似覺落伍;但茫茫一片事實,而寂無人在,似乎也差點勁兒。

  那麼,老話當作新話來說,對人物的描寫還可以說上幾句。

  描寫人物最難的地方是使人物能立得起來。我們都知道利用職業,階級,民族等特se,幫助形成個特有的人格;可是,這些個東西並不一定能使人物活躍。反之,有的時候反因詳細的介紹,而使人物更死板。我們應記住,要描寫一個人必須知道此人的一切,但不要作相面式的全寫在一chu;我們須隨時的用動作表現出他來。每一個動作中清楚的有力的表現出他一點來,他便越來越活潑,越實在。我們雖然詳知他所代表的職業與地方等特se,可是我們仿佛更注意到他是個活人,並不專爲代表一點什麼而存在。這樣,人物的感訴力才能深厚廣大。比如說吧,對于一本俄guo的名著,一個明白俄guo情形的讀者當然比一個還不曉得俄guo在哪裏的更能qin切的領略與欣賞。但是這本作品的偉大,並不在乎只供少數明白俄guo情形的人欣賞,而是在乎它能使不明白俄guo事的人也明白了俄guo人也是人。再看《聖經》中那些出se的故事,和莎士比亞所借用的人物,差不多都不大管人物的背景,而也足以使千百年後的全人類受感動。反之,我們看anne douglassedgwick(安妮·道格拉斯·塞奇威克)①的the little french girl(《法guo小姑娘》)的描寫法guo女子與英guo女子之不同;或“elizabeth”(伊麗莎白)②的caravaners(《隊商》)之以德人比較英人;或margaret kennedy(馬格雷特·肯尼迪)的the constant nymph《恒久的甯芙》之描寫藝術家與普通人的差別;都是注意在揭發人物的某種特質。這些書都有相當的趣味與成功,但都夠不上偉大。主旨既在表現人物的特se,于是人物便受他所要代表的那點東西的管轄。這樣,人物與事實似乎由生命的中心移到生命的表面上去。這是揭發人的不同chu,不是表現人類共同具有的慾望與理想;這是關于人的一些知識,不是人生中的根本問題。這種寫法是想從枝節上了解人生,而忘了人類的可以共同奮鬥的根源。這種寫法假若對所描寫的人沒有深刻的了解,便很容易從社會上習俗上抓取一點特有的se彩去敷衍,而根本把人生忘掉。近年來西洋有許多描寫中guo人的小說,十之八九是要憑借一點知識來比較東西民族的不同;結果,中guo人成爲一種奇怪好笑的動物,好象不大是人似的。設若一個西洋寫家忠誠的以描寫人生的態度來描寫中guo人,即使背景上有些錯誤也不至于完全失敗吧。coc1①安妮·道格拉斯·塞奇威克(a.d.sedgwick,1873—1935),女小說家,生在美guo,長期居住在英法兩guo。1924年出版小說《法guo小姑娘》。

  ②伊麗莎白(elizabeth,1866—1941),英guo人,原名mary annette beauehamp。因嫁給德guo貴族,故作品中能寫英、德人之比較。coc2

  與此相反的,是不管風土人情,而寫出一種超空間與時間的故事,只注意藝術的情調,不管現實的生活。這樣的作品,在一個過著夢的生活的天才手裏,的確也另有風味。可是它無論怎好,也缺乏著偉大真摯的感動力。至于才力不夠,而專賴小小一些技巧,創製此等小玩藝,就更無可觀了。在lang漫派與唯美派的小說裏,分明的是以散文侵入詩的領域。但是我們須認清,小說在近代之所以戰勝了詩藝,不僅是在它能以散文表現詩境,而是在它根本足以補充詩的短chu——小說能寫詩所不能與不方便寫的。sir walterrale(i)gh(沃爾特·雷利爵士)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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