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老舍>雜文集第十四卷>敬悼許地山先生

《雜文集第十四卷》敬悼許地山先生

老舍作品

  地山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對種種學問好知喜問的態度,以他的對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對朋友的提攜輔導的熱誠,以他的對金錢利益的淡薄,他絕不象個短壽的人。每逢當我看見他的笑臉,握住他的柔軟而戴著一個翡翠戒指的手,或聽到他滔滔不斷的講說學問或故事的時候,我總會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歲,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歲,他必定還能象年輕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還能那樣說幹什麼就幹什麼,永不駁回朋友的要求,或給朋友一點難堪。地山竟自會死了——才將快到五十的邊兒上吧。

  他是我的好友。可是,我對于他的身世知道的並不十分詳細。不錯,他確是告訴過我許多關于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大部分都被我忘掉了。一來是我的記xing不好;二來是當我初次看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個朋友”,不必細問他什麼;即使他原來是個強盜,我也只看他可愛;我只知道面前是個可愛的人,就是一點也不曉得他的曆史,也沒有任何關系!況且,我還深信他會活到八九十歲呢。讓他講那些有趣的故事吧,讓他說些對種種學術的心得與研究方法吧;至于他自己的曆史,忙什麼呢?等他老年的時候再說給我聽,也還不遲啊!

  可是,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他是福建人。他的父qin作過臺灣的知府——說不定他就生在臺灣。他有一位舅父,是個很有才而後來作了不十分規矩的和尚的。由這位舅父,他大概自幼就接近了佛說,讀過不少的佛經。還許因爲這位舅父的關系,他曾在仰光一帶住過,給了他不少後來寫小說的資料。他的妻早已死去,留下一個小女孩。他手上的翡翠戒指就是爲紀念他的亡妻的。從英guo回到北平,他續了弦。這位太太姓周,我曾在北平和青島見到過。

  以上這一點:事實恐怕還有說得不十分正確的地方,我的記xing實在太壞了!記得我到牛津去訪他的時候,他告訴了我爲什麼老戴著那個翡翠戒指;同時,他說了許許多多關于他的舅父的事。是的,清清楚楚的我記得他由述說這位舅父而談到禅宗的長短,因爲他老人家便是禅宗的和尚。可是,除了這一點,我把好些極有趣的事全忘得一幹二淨;後悔沒把它們都筆記下來!

  我認識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時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到一個教會去幫忙,作些“社會服務”的事情。地山不但常到那裏去,而且有時候住在那裏,因此我認識了他。我呢,只是個中學畢業生,什麼學識也沒有。可是地山在那時候已經在燕大畢業而留校教書,大家都說他是個很有學問的青年。初一認識他,我幾乎不敢希望能與他爲友,他是有學問的人哪!可是,他有學問而沒有架子,他愛說笑話,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個銅板十只的shui餃,一邊吃一邊說,不一定說什麼,但總說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雖然不曉得他有多大的學問,可是的確知道他是個極天真可愛的人了。一來二去,我試著步去問他一些書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訴我,因爲我知道有些學者是有這樣脾氣的:他可以和你交往,不管你是怎樣的人;但是一提到學問,他就不肯開口了,不是他不肯把學問白白送給人,便是不屑于與一個沒學問的人談學問——他的神態表示出來,跟你來往已是降格相從,至于學問之事,哈哈……但是,地山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願意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人,正如同他願給人講故事。他不因爲我向他請教而輕視我,而且也並不板起面孔表示他有學問。和談笑話似的,他知道什麼便告訴我什麼,沒有矜持,沒有厭倦,教我佩服他的學識,而仍認他爲好友。學問並沒有毀壞了他的爲人,象那些氣焰千丈的“學者”那樣,他對我如此,對別人也如此;在認識他的人中,我沒有聽到過背地裏指摘他,說他不夠個朋友的。

  不錯,朋友們也有時候背地裏講究他;誰能沒有些毛病呢。可是,地山的毛病只使朋友們又氣又笑的那一種,絕無損于他的人格。他不愛寫信。你給他十封信,他也未見得答複一次;偶而回答你一封,也只是幾個奇形怪狀的字,寫在一張隨手拾來的破紙上。我管他的字叫作jiti,真是難看。這也許是他不願寫信的原因之一吧?另一毛病是不守時刻。口頭的或書面的通知,何時開會或何時集齊,對他絕不發生作用。只要他在圖書館中坐下,或和友人談起來,就不用再希望他還能看看鍾表。所以,你設若不qin自拉他去赴會就約,那就是你的過錯;他是永遠不記著時刻的。

  一九二四年初秋,我到了倫敦,地山已先我數日來到。他是在美guo得了碩士學位,再到牛津繼續研究他的比較宗教學的;還未開學,所以先在倫敦住幾天,我和他住在了一chu。他正用一本中guo小商店裏用的粗紙賬本寫小說,那時節,我對文藝還沒有發生什麼興趣,所以就沒大注意他寫的是哪一篇。幾天的工夫,他帶著我到城裏城外玩耍,把倫敦看了一個大概。地山喜歡曆史,對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對古生物學有濃厚的興趣。由他領著逛倫敦,是多麼有趣、有益的事呢!同時,他絕對不是“月亮也是外guo的好”的那種留學生。說真的,他有時候過火的厭惡外guo人。因爲要批判英guo人,他甚至于連英guo人有禮貌,守秩序,和什麼喝湯不准出響聲,都看成愚蠢可笑的事。因此,我一到倫敦,就借著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許多寶物,也看到它那yin暗的一方面,而不至胡胡塗塗的斷定倫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

  不久,他到牛津去入學。暑假寒假中,他必到倫敦來玩幾天。“玩”這個字,在這裏,用得很妥當,又不很妥當。當他遇到朋友的時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們說怎樣,他總不駁回。去到東倫敦買黃花木耳,大家作些中guo飯吃?好!去逛動物園?好,玩撲克牌?好!他似乎永遠沒有憂郁,永遠不會說“不”。不過,最好還是請他閑扯。據我所知道的,除各種宗教的研究而外,他還研究人學、民俗學、文學、考古學;他認識古代錢幣,能鑒別古畫,學過梵文與巴利文。請他閑扯,他就能——舉個例說——由男女戀愛扯到中古的禁慾主義,再扯到原始時代的男女關系。他的故事多書本上的佐證也豐富。他的話一會兒低降到販夫走卒的俗野,一會兒高飛到學者的深刻高明。他談一整天並不倦容,大家聽一天也不感疲倦。

  不過,你不要讓他獨自溜出去。他獨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院,必是入圖書館。一進去,他就忘了出來。有一次,在上午八九點鍾,我在東方學院的圖書館樓上發現了他。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去喚他,他不動。一直到下午五點,他才出來,還是因爲圖書館已到關門的時間的原故。找到了我,他不住……

雜文集第十四卷敬悼許地山先生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敬悼許地山先生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