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雜文集第十四卷不遠千裏而來上一小節]是比地上走強的。
車上已經擠死了兩位;誰也不敢再坐下,只要一坐下就不用想再立起來,專等著坐化。王先生根本就沒想坐下。他的地方也不錯,正在車當中,車一歪,靠窗的人全把頭碰在車板上,而他只把頭碰在人們的身上。他前後的客人也安排得恰當——老天爺安排的,當然是——前面的那位身量很小,王先生的下巴正好放在那位的頭上休息一下。後面的那位身很胖,正好給王先生作個圍椅,而且極有火力。王先生要淨一淨鼻子,手當然沒法提上來,只須把前面窮人的頭當炮架子,用力一激,兩筒火山的岩汁就會噴出,雖噴出不很遠,可是落在人家的脊背上。王先生非常的滿意。
車到了天津,沒有一位敢下車活動活動的,而異口同聲的罵:“怎麼還不開車?王八日的!”天津這個地名聽著都可怕,何況身臨其境,而且要停一點多鍾。大家都不敢下車,連站臺上都不敢偷看一眼;萬一站臺上有個日本小鬼,和你對了眼光,不死也得大病一場!由總站開老站,由老站開總站,你看這個麻煩勁!等雷呢!大家是沒見著站長,若是見著,一人一句也得把他罵死了。“《大公報》來——”“新小說——”真有不怕死的,還敢在這兒賣東西;早晚是叫炸彈炸個粉碎!不知死的鬼!
等了一個多世紀,車居然會開了。大家仍然連大氣不敢出,直等到天津的燈光完全不見了,才開始呼吸,好象是已離開了鬼門關,下一站便是天堂。到了滄州,大家的已變成了木頭棍,可是心中增加了喜氣。王先生的二簧又開了臺。天亮以前到了德州,大家決定下去買燒
,火燒,
子,開
;命已保住,還能不給它點養料?
王先生不能落後,打著交手仗,練著美足球,耍著大洪拳,開開一條血路,直奔燒
而去。王先生奔過去,別人也奔過去,賣
的就是再長一雙手也伺候不過來。殺聲震耳,慷慨激昂,不吃燒
,何以爲人?王先生“搶”了一只,不搶便永無到手之日。搶過來便啃,哎呀,美味,德州的燒
,特別在天還未亮之際,真有些野意!要不怎麼說,
家也不應當永遠平平安安的;
家平安到哪兒去找這種野意,守站的巡警與兵們急了,因爲一個賣燒餅的小兒被大家給扯碎了,買了燒餅還饒著賣燒餅小兒一只手,或一個耳朵。賣燒餅小兒未免死得慘一些,可是從另一方面說,大家的熱烈足證人心未死。巡警們急了,掄開了十三節鋼鞭,大打而特打,打得大家心中痛快,頭上發燒,口中微笑。巡警不打人,要巡警幹什麼?大家不挨打,誰挨打?難道日本人來挨打?打吧,反正燒
不到手,誓不退縮。前進;王先生是
已入肚一半,不便再去沖鋒,雖然只挨了一鞭,不大過瘾,可是打要大家分挨,未便一人包辦,于是得勝回車。
車是上不去了。車門就有五十多位把著。出來的時候是由內而外,比較的容易。現在是由外而內,就是把前層的擠退一步,裏邊便更堵得結實,不亞如銅牆鐵壁,焉能擠得進去,況且手內還拿著半只燒,一伸手,嗐,丟了一口
身,未入車而
先失去一口,大不上算。王先生有點著急。
到底是中華的人民,黃帝的子孫,凡事有個辦法。聽,有人宣言:“來呀把誰從車窗塞進去?一塊錢!”王先生的腦子真快,應聲而出:“六毛,幹不幹?”“八角大洋,少了不幹!”“來吧,”連半只燒帶王先生全進了窗門,很有趣味,可寶貴的經驗:最好是頭在內而腳仍懸在外邊的時節,身如春燕,矯健輕靈。最後一個鯉魚打挺,翩然而下,頭碰了個大包。八毛錢付過,王先生含笑不言,專等開車。有四十多位沒能上來,雖然可以在站臺上飽食燒
,究竟不如王先生的既食且走,一群笨蛋!
太陽出來,濟南就在眼前,十分高興。過黃河鐵橋,居然看見鐵橋真是鐵的。一展眼到了濟南站,急忙下車,越擠越忙,以便湊個熱鬧,不冤不樂。擠出火車,舉目觀看,確是濟南,白牌上有大黑字爲證;仍怕不准,又細看了一番,幾面白牌均題同樣地名,緩步上了天橋;既然不擁擠,故須安走勿慌,直到聽見收票員高喊:“的快走!”才想起向身上各
搜找車票。
出了車站,想起婚姻大事。可是家中還有個老婆,不免先寫封平安家信,然後再去尋找愛人。一路上低吟:“愛人在哪裏?愛人在哪裏?”亦自有腔有韻。
下了旅館,寫了平安家信,吃了湯面;想起看報。北平還未被炸,心中十分失望。睡了一覺,出去尋求愛人。
載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論語》第十六期
……《雜文集第十四卷》不遠千裏而來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悼于非閛的畫”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