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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四卷》避暑

老舍作品

  英美的小資産階級,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很丟人的事。于是,避暑差不多成爲離家幾天的意思,暑避了與否倒不在話下。城裏的人到海邊去,鄉下人上城裏來;城裏若是熱,鄉下人幹嗎來?若是不熱,城裏的人爲何不老老實實的在家裏歇著?這就難說了。再看海邊吧,各樣雜耍,似趕集開店一般,男女老幼,鬧鬧吵吵,比在家中還累得慌。原來暑本無須避,而面子不能不圓——;夏天總得走這麼幾日,要不然便受不了qin友的盤問。誰也知道,海邊的小旅館每每一間小屋睡大小五口;這只好盡在不言中。

  手中更富裕的,講究到外guo來。這更少與避暑有關。巴黎夏天比倫敦熱得多,而巴黎走走究竟ti面不小。花幾個錢,長些見識,受點熱也還值得。可是咱們這兒所說的人們,在未走以前已經決定好自己的文化比別guo高,而回來之後只爲增高在qin友中的身份——“剛由巴黎回來;那群法guo人!”

  到中guo做事的西人,自然更不能忘了這一套。在北戴河,有三家湊賃一所小房的,住上二天,大家的享受正如圈裏的羊。自然也有很闊氣的,真是去避暑;可是這樣的人大概在哪裏也不見得感到熱,有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難道不能使鬼做冰激淩嗎?這總而言之,都有點裝著玩。外guo人裝蒜,中guo人要是不學,便算不了摩登。于是自從皇上被免職以後,中guo人也講究避暑。北平的西山,青島,和其他的地方,都和洋錢有同樣的響聲。還有特意到天津或上海玩玩的,也歸在避暑項下;誰受罪誰知道。

  暑,從哲學上講,是不應當避的。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爺還要暑幹嗎?農人要都去避暑,糧食可還有的吃?再退一步講,手裏有錢,暑不可不避,因爲它暑。這自然可以講得通,不過爲避暑而急得四脖子汗流,便大可以不必。到避暑期間而鬧得人仰馬翻,便根本不如在家裏和誰打上一架。

  所以我的避暑法便很簡單——家裏蹲。第一不去坐火車;爲避暑而先坐二十四小時的特別熱車,以便到目的地去治上吐下瀉,我就不那麼傻。第二不扶老攜幼去玩玄:比如上山,帶著四個小孩,說不定會有三個半滾了坡的。山上的空氣確是清新,可是下得山來,孩子都成了瘸子,也與教育宗旨不甚相合。即使沒有摔壞,反正還不嚇一身汗?這身汗哪裏出不了,單上山去出?第三不用搬家。你說,一家大小都去避暑,得帶多少東西?即使出發的時候力求簡單,到了地方可就明白過來,啊,沒有給小二帶ru瓶來!買去吧,哼,該買的東西多了!三叔的固元膏忘下了,此chu沒有賣的,而不貼則三叔就瀉肚;得發快信托朋友給寄!及至東西都慢慢買全,也該回家了,往回運吧,有什麼可說的!

  一個人去自然簡單些,可是你留神吧,你的暑氣還沒落下去,家裏的電報到了——急速回家!趕回來吧,原來沒事,只是尊夫人不放心你!本來嗎,一個人在海岸上溜,尊夫人能放心嗎?她又不是沒看過美人魚的照片。

  大家去,獨自去,都不好;最好是不去。一動不如一靜,心靜自然涼。況且一切應用的東西都在手底下:涼席,竹枕,蒲扇,煙卷,萬應錠,小二的ru瓶……要什麼伸手即得,這就是個樂子。渴了有綠豆湯,餓了有燒餅,悶了念書或作兩句詩。早早的起來,晚晚的睡,到了晌午再補上一大覺;光腳沒人管,赤背也不違警章,喝幾口隨便,喝兩盅也行。有風便蔭涼下坐著,沒風則勤扇著,暑也可以避了。

  這種避暑有兩點不舒服:(一)沒把錢花了;(二)怕人問你。都有辦法:買點暑葯送苦人,或是赈災,即使不是有心積德,到底錢是不必非花在青島不可的。至于怕有人問,你可以不見客,等秋來的時候,他們問你,很可以這樣說:“老沒見,上莫幹山住了三個多月。”如能把孩子們囑咐好了,或者不至漏了底。

  載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論語》第四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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