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們!你們雖然因熱心而聚集到一,來討論現在的詩歌的寫法,可是我以爲不如先創作出一些新的東西來。創作吧!詩人們!別教這偉大時代所激起的熱情在討論中消散了,而應抓住它,把它從筆尖流出來。討論使你們虛心的承認以前的缺陷,不錯,可是那也足以使你們減降勇氣。創作吧,詩人們!把作品拿出來,再去討論,你們的討論才不落空,你們才能就著新的作品去找更新的道路。
用兩千行寫八百壯士吧,用五千行描寫一位傷好再赴前線的勇士吧!這些寶貴的材料,在平時,哪裏去找呢?這時代給予你們的激刺,事過後,哪裏去尋呢?現在你們若使筆尖鏽住,你們便永遠成爲啞子!寫作吧,詩人們!等暴風過去,你們再也找不到驚濤巨呀。到風清月朗的時候,你們將又吟風弄月了,而使大時代在詩歌中啞然而逝,多大的損失!
青年的兄弟們!你們不是說嗎,學系裏課程還是戰前的那一套,唐詩晉字漢文章,和抗戰毫無關系。是的,我知道你們苦悶,而且深深的同情你們。告訴你,兄弟們,學系是學系,它永遠是那樣,它不爲抗戰而設,更不爲教導文藝而設。用不著抱怨,認清了大蔥不是仙,你就不責備它不開香花了。
你們須自己努力。你們須立在時代與學系之間,細細看看,別只教時代引出你們的淚,難過一會兒就算了!也別教學系圈住你們的靈魂,而把時代關在外邊。認清你自己與時代的關系,你就會在學系課程以外,去找唐詩晉字漢文章裏所沒有而又是你所必當知道的東西。只要你有一顆活的心,你就能找到活文藝。你不滿意那死板的學系,你可別因懶惰而漸漸也成了半死的人啊!學系給你學分,你自己給你生命!
新詩人問:朗誦詩可以采用點舊有的民衆文藝的技巧與詞彙嗎?
新小說家問:新小說可以按照評詞那麼寫嗎?
新文藝理論者問:舊瓶新酒的辦法,不是作來作去還是舊瓶嗎?
答曰:你們都先去費點心,看看民衆文藝再談。知道了民衆文藝是什麼東西,則自己找到了答案;否則我細細回答也毫無益。
職業的寫家,在中,並不很多。在我的友人中,多數是服務于各機關,公余之暇才能寫些文章。他們的努力使他們的姓名常常見于報端或刊物上,他們創作的願望可是被生活的壓迫給憋回去不少。
職業的寫家不多,就我所知道的,恐怕其中只有林語堂先生能吃飽飯,因爲他賺的是外人的錢。其余的,差不多都是面黃饑瘦,充分的表現出食不飽,力不足。創作麼?一部較比整齊的長篇小說,在我自己,須寫七八個月,以至一年多。在這期間,誰也不會來送米贈炭。于是,他們就沒法不打遊擊戰,好隨時有些收入。寫家並非神仙,他們的肚子不是能以靈感充滿的。
到前線服務的文藝界朋友可真不少,他們能寫出什麼呢?他們第一得跟著軍隊跑。跑路是用腳的事,而手與足很難同時都工作。第二,當他們站住腳的時候,他們有許多非文藝的事都待辦理。即使要動筆,他們也得先給軍民寫歌,劇,和故事什麼的,這是他們重要的任務。他們所見所聞確是不少,可是只能暫記在筆記本上。
寫家們自己的困難有如上述,同時,還有許多客觀的困難,使他們的工作不能如意發展。紙貴,印刷難,運輸不方便,書店不收新書,刊物賣不出去……。這些困難,日見嚴重,他們簡直束手無策。
好多人說,自抗戰以來,文藝的成績不甚好,但是成績之所以不好,並非文藝工作者甘心惰怠,其中有許多許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方,想要文藝充分發展力量,似乎除文藝者自己努力外,還須各方面認清種種困難,而來幫忙與合作吧!
成見這個鬼不但使別人討厭它,它自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討厭,而不得已的硬著頭皮,假裝以討厭爲榮。文藝工作者呀,把這小鬼從你心中打出去!你必須打出去它,不然你的心便死硬,以倔強自谀,而實際上是已落在了時代後邊。神聖的民族戰爭把中華的一切將都大大的改變了一下,這變動將是一個聰明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在這時候,你至少要把心放開,能放開多大便放開多大,或者你能隨著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變動,而得到一點新的理解,供獻一點新的意見。反之,若抱著你以前的那一套舊把戲,而想在這時代耍一耍,那除了是立意要出風頭,便什麼也不是。可憐啊,這風頭便丟盡了你的臉。一粒砂中可以見到一個世界,那可還是一粒砂那麼小的一個世界呀!據我看,你的心要和新中那麼大,你才能寫出偉大的東西來。不必向文藝之神禱告吧,那是勞而無功的事;你自己且先下決心驅逐出去成見那小鬼吧。
從我們自家的文藝遺産,你得到一些成見;也許從別人家的文藝作品與理論,你得到一些成見……不打開你的心,你的用功與研究等等好事反倒教你固執與偏狹。打開你的心,你才會看到我們獨力抗戰,自圖生存,不是內任何一個力量,不是任何一方面的努力,所能單獨支持得起來的。配備著全民抗戰的文藝,也不是任何一種文章義法,任何一種文藝主張,所能支持起來的。你須要明白中
,還須要明白世界;你須明白你自己,也須明白你的同胞們;你須明白文藝,也須明白文藝與抗戰的關系……起碼你須有這個態度,你才能看出抗戰前途的光明,與明日的文藝大概是什麼樣子。成見麼,它使你死于今日。
愛家愛民族須先明白
家與民族。知道了你所愛的是什麼樣的
家與民族,你才不至于因事情不順利而灰心,因一次的失敗而絕望。愛你的
家與民族不是押寶。啊,這回我可押對了,准贏;不,不,不,這應不是賭博,而應是最堅定的信仰。文藝者今日最大的使命便是以自己的這信仰去堅定別人的這信仰。
我以爲,文藝工作者應把工作調整一下,盡可能的使文藝發生確定的宣傳效果。比如說,各報紙的文藝副刊很可以聯合起來,齊一步驟,在同一期間內一致的宣傳某一項事,或攻擊某一項事,一定比零零碎碎的提出更有力量。看,今日的都市中的婦女,還不是打扮得鮮花兒一般?看,洋裝少爺們還不是洋酒洋煙洋咖啡洋皮鞋的一天到晚作著洋夢?我們爲什麼不集中筆墨去撻伐呢?爲什麼看著他們與她們胡鬧而不作有效的勸告呢?試試看吧,我相信,我們的筆尖若能一致朝向某一點去,也諷刺,也攻擊,也勸告,也建議,他不但能消極的減除惡習,或者還能積極的建設起來新的風氣呢。
真慚愧!愛好文藝的青年朋友們問我許多問題,我都回答不出!是的,我並未顧左右而言他,我盡量的把我所知道抖摟出來;可是我所見到的究竟對不對呢?我嘴裏說著,心中慚愧!不能肯定的答出這是黑,那是白,在我想,便和沒有回答差不多。謙虛的說,“我以爲如此,不敢說一定正確”,到底是廢話;告訴問路的:“試試看”,雖然和氣,並無濟于事。
怎樣描寫風景?怎樣創造人物?怎樣去想象?……這樣的探問幾乎天天到我耳中。我口中說著,心裏慚愧,沒法三言五語的說明白,而越說越多,自己心中越亂,直到聽者茫然,我自己面紅耳赤!
文藝界的朋友們,讓咱們大家夥兒湊在一塊,憑著咱們的良心,把這些我回答不出的問題討論出些可以說得出口而無咎于衷的答案來,好不好呢?我說,“憑著咱們的良心”,意思是把咱們的真經驗,客觀地判定後,好是好,歹是歹,真誠的說出來。凡是未經咱們自己試驗過的理論與說法,只能作爲“附錄”,假若咱們以爲那有介紹的價值。我說,“無咎于衷”,就是說我們真誠的道出真經驗,而這經驗也只能作爲青年朋友的一點參考,不是寫作的定律。雖然這仍然犯著未能作到這是黑、那是白的地步的毛病,可是,(一)大家說的總比一個人說的更確切;(二)我們的真誠與謙虛也許能給青年朋友們一點好影響。
這一年來的文藝象刀切的那麼整齊,戲劇小說詩歌與雜文無一不與抗戰有關,教任何人都能一眼看清,這是全民抗戰的産物,也是全民抗戰的支持力量之一。假若它也有一星半點不規則的地方,象一二文人因過于重視文字技巧而以爲文藝不必死死拉著抗戰,也沒多大關系;它並沒有成爲,且永不能成爲文藝上的一個有力的理論。至于沿著這個說法而寫成的作品,就更不多見。不管他對“文藝應盡宣傳的責任”怎樣看,文人總是有良心的。既有良心,誰還肯專求文字的漂亮而把神聖的抗戰放在一旁呢,那麼一二向來不從事于創作的人,偶爾的說幾句不負責任的話,也就只是說說而已。
反過來講,這一年來的好小說好報告倒幾乎都是文字樸拙,以真實的經驗,寫出使人感泣的文章,這些文章的內容是血是淚。假若稍加修飾,力求精巧漂亮,反倒容易流爲油腔滑調,而失去應有的沈毅嚴肅,文字與風格配備著內容,不是文字與風格管轄著決定著內容。若是只會一套油腔滑調,無論遇到多麼重大的事,總先想怎樣去造句與遣字,便是文字的奴隸,便是八匠。假若抗戰文藝不甚精美者被稱爲抗戰八
,則抗戰期間專事修辭與筆調的文章,可稱爲抗戰期間的八
。前者有熱心,可因努力而漸于成熟;後者永遠是八
,今日弄文字,明白還是弄文字,故無前途。所謂抗戰八
者可進而成爲抗戰文藝,而抗戰文藝決定著將來文藝的命運。抗戰期間的八
與科舉時代的八
同爲“死魂靈”,僵屍永難再立起!
載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十四、十五、二十一日《大公報》
……《雜文集第十五卷》血點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無題”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