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
弱,母
有時候想叫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怕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爲母
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爲難。母
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
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是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麼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
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爲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並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他的聲音是那麼洪亮(在酒後,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
服是那麼華麗,他的眼是那麼亮,他的臉和手是那麼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麼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受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
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和書籍,大
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裏多地的一座道士廟裏。廟不甚大,而定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
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製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裏,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裏。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裏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聖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牆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後叫我拜聖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作了學生以後,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後,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後全是他的房産,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爲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
我記得很清楚:我從私塾轉入學堂,即編入初小三年級,與莘田同班。我們的學校是西直門大街路南的兩等小學堂。下午放學後,我們每每一同到小茶館去聽評講《小五義》或《施公案》。出錢總是他替我付。不久,這個小學堂改辦女學。我就轉入南草廠的第十四小學。
劉大叔的財産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叫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産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麼財産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後花園。不過,在這時候,假若他肯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産業,他還能有辦法叫自己豐足食,因爲他的好多財産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産。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裏,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麼熱心,那麼真誠,我就不顧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1924年,)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後,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爲僧,夫人與小入庵爲尼。由他的
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爲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麼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後,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逐出來。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産去救濟苦人。廟裏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産,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産業的廟裏作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還須天天爲僧衆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麼洪亮。他的廟裏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衆給人家去念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裏,但是他並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裏作功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會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裏長起來的闊大爺。
(1939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後,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麼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苦行是與佛極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現在我的確願意他真的成了佛,並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友一致的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
。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
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願意升學,考入了祖家街的第三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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