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君依了梅女士的叮囑,一切都守秘密。她不很贊成梅女士的辦法;至少她覺得梅女士純由感情沖動,太沒有確定的目標。第一天,她們中間就有了長時間的爭論。梅女士始終堅執著的意見是:
“現在絕對不能說出離婚這兩個字。提了離婚,他們一定更恐慌,一定拼命的要找到我。現在只能這樣糊裏糊塗跑開了再說。請你不要耽心。讓我悄悄地躲幾天。將來的事,將來再想法。”
徐绮君閉著眼搖頭。過了半晌,她慢慢地又問:
“這樣糊裏糊塗跑開了,他們就不來找你麼?”
“自然還是要找的,不過是另一種找法了。他們也許以爲我碰著了棒老二,或是失腳落,或是……”
“或是被人誘拐了走!”
徐绮君搶上來說,格格地笑著。她們的討論就此告一段落。
因爲是躲著不走動,梅女士便用每天的午睡來消磨長夏的時光。似乎徐绮君的臥室就是安身立命之了。反是徐女士很有些焦灼不耐,整天地在外邊跑,刺探所謂“消息”。可是也沒有眉目,僅知道柳遇春正在和洪幫裏的小頭目接洽,托他們設法。到第四天卻看見《新蜀報》上有一條匿名的啓事了。徐绮君很高興地把渴睡的梅女士叫起來,遞給了那一張報紙,便坐在旁邊,注意地瞧著她的面孔,啓事是這樣的;
素鑒 三日不見歸來,憂慮萬分;有何爲難之,速函錦江旅社,無不可以從長計議。
春白。
梅女士匆匆地看了一眼,便展開那張紙來讀新聞;俄而又翻過來再看啓事,淡淡一笑,便撩下那報紙,閉了眼睛。
“怎樣?該可以去個信了罷?”
徐绮君不耐地問。
回答是搖頭。但忽又跳起來抱住徐绮君的頸脖,梅女士憨笑著說:
“好像你就是柳遇春!你可憐他麼?一點也不用你可憐他呢!白天他登啓事,‘萬分憂慮’,晚上還不是睡在土娼家裏,萬分快樂!爲什麼我要去信?自然我要寫信給父的。但是要等到將來,等到我有了職業。趕快設法替我找一個事罷!姓柳的,隨他去。你看著,他在重慶逛厭了,自然要回成都去。”
又笑了一聲,梅女士霍然下來,搖擺著身
,很是高興的樣子。
“什麼都依你罷。但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徐绮君瞅著梅女士好半天,然後慢吞吞地說。
“什麼事?”
“不許再睡午覺了。”
梅女士的一對美目天真地望上一翻,就抿著嘴笑。她明白徐绮君這句話的意義。沈吟片刻以後,她用一句問話回答:
“已經四天,應該是睡醒了,明天起我們打夥兒鬥牌好不好?”
于是又過了四天,都是又悶又熱。徐绮君時常到錦江旅社去探望,總見那旅客牌上還有白粉寫的柳遇春三個大字。這很使她感得不安。她覺得自己負了極大的責任。她是梅女士的保護者,所以即使梅女士很能夠無思無慮地鬥牌,睡午覺,而她——徐绮君卻不能如此安閑灑落。家下的女仆們也漸漸交頭接耳有議論了。許是她們聽得了外邊的新聞?許是她們對于這位年青的女客起了疑心罷?徐绮君想來很愁悶,卻又不好對梅女士說。她知道這位“現在主義”者決不肯多費心思考慮這些“未必然”。
母和嫂子也像受了女仆們的傳染,她們從新又問起梅女士的身家來了。但是最使得徐绮君發窘的,卻是她的堂兄弟自強,一個十七歲的刁鑽古怪的中學生。他微笑地對徐绮君說:
“你的女朋友,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好像不是姓周呀!”
“沒有的事。不要瞎說。”
徐绮君一口否認了,但是臉上已經泛出兩片紅暈。
“哈!還是和我直說罷,我又不是不肯守秘密。多一個人幫助,豈不是更好麼?”
徐绮君睜大著眼睛對自強看了好半晌,然後淡淡地一笑,就轉身去了。但是徐自強跟在後面又輕輕地說:
“你們不到江北治本公學去玩玩麼?那邊清靜,比這裏妥當——我是爲好。”
“謝謝你的‘好意’,請你不要多管閑事罷!”
只給了這樣隨口的回答。自強望著徐绮君的背影,狡猾地睒眼睛,忽然高聲笑起來,將兩臂交叉在前,很得意地跳。
第二天,徐绮君和梅女士果然到江北去了。治本公學早已放暑假,留校過夏的一位姓陳的女教員卻是熟人,因此徐绮君她們倆就住了下來。這裏和重慶城只隔著一道,然而完全是鄉村的風景,梅女士覺得一切都惬意,雖然那位女教員太世故了一點。這位陳女士大約有三十多歲,自己說抱獨身主義,卻又喜歡議論人家的婚姻和戀愛,對于男女關系的種種,似乎很有經驗。因爲徐绮君的叮囑,梅女士不很和這位深于世故的老
女周旋,借口要預備下半年考學校,只躲在房裏看書;但陳女士卻不肯放過每一個閑談的機會。觑著徐绮君回重慶去了,她就進來。
“呵,現在考學校就用到這些書麼!”
看見梅女士案頭所有的無非是小說和雜志,陳女士便吃驚似的說。
梅女士只是溫柔地笑著。
“從前我也喜歡看小說。現在,不!周小,你到了我的年紀,也會不想看的。”
忽然頓住,這位老女瞅了梅女士一眼,似乎有這樣的意思:“你不信麼?等著瞧罷!”隨即她又接下去說:
“許多人看小說當作消閑,我又不然。我是在小說裏找同伴;我想找出一個也是獨身主義的人來。你猜我找到了麼?沒有。所以我就不高興再看了。你看過《紅樓夢》麼?我看過兩遍。”
“那個做尼姑的妙玉,怎樣?她不是抱獨身主義麼?”
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再閉著嘴了,梅女士就這麼敷衍一句。卻不料陳女士鬥然一怔,眉梢邊隱隱泛起紅暈;她轉過臉去幹笑了幾聲,有意無意地分辯著:
“怎麼提到了她呢!太不倫不類了。獨身主義是一種高尚的理想,並不是假惺惺作態。許多人都誤會了。”
梅女士點頭,裝出心悅誠服的態度來。同時有一個新鮮的感想在她心頭通過:似乎每個人的主張都不是突然來的,都有一些特殊的經驗背景。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像外貌那樣簡單,每個人都有些不願別人知道的秘密,而別人的話語卻又常常會撞在這些私的創痕上,似乎是故意的撩撥。
但是陳女士又在鬧烘烘地發表她的老成卓見:
“有許多人因爲婚姻不如意,只好拿獨身主義做棲留所;又有些人眼光太高,本身的資格卻又太低,弄來弄去不成功,便拿獨身主義來自解嘲了;也有的是受不住男子們的糾纏,那麼,獨身主義成了擋箭牌;更有的人簡直借此裝幌子,仿佛是待價而沽!近來我們這裏許多獨身主義的女子,大概是這麼一些來曆,都是誤會了獨身主義的本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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