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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第5節

第2小節
茅盾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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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陳先生,想來你一定有更高明的理由,這才也抱了獨身主義?”

  梅女士特意把語氣修飾得極婉轉,但也忍不住尖銳地向陳女士望了一眼。

  “哦?那無非因爲是一種高尚的理想。”

  這是tuo口而出的爽爽快快的回答;是含渾的,然而塞絕了一切追詢之路的回答。

  于是談話轉了方向,陳女士又咒詛她所從事的教育生活了。這在梅女士聽來,便仿佛是有經驗的商人對一個未來的同業訴說本行的艱苦,是一種預防營業競爭的消極的恫嚇。梅女士只好耐著xing子靜聽,盼望有什麼事情出來打斷這可厭的談話。

  到校外田野間去散步,便成爲梅女士躲避那位嘴碎的老chu女的好方法。每逢徐绮君要回家去,梅女士就跟了出來;帶一本書坐在小石橋旁邊的黃桷樹蔭下,她可以消磨整半天。她看那些泥面赤膊的鄉下孩子拿巨大的手掌形的黃桷葉做成帽子戴著,摹仿“長毛”們打仗。他們又把樹葉卷成管狀,含在嘴裏嗚嗚地吹;有時並排著三枝管同時吹起來,那扁闊淒厲的聲音就像是狼嗥。梅女士這才知道黃桷樹葉原來還有那麼許多用chu,覺得很有趣,便也照樣做成個哨子,一面看書,一面輕輕地吹著。

  天氣是更加熱了。甚至早晚也沒有風的影蹤。徐绮君因爲感受了暑熱,病在家裏,接連三四天不曾到治本來。梅女士覺得無聊,大清早就跑到小河邊的一棵大黃桷樹下乘涼;她用樹葉子鋪成了軟軟的坐位,斜靠在樹幹子上看shui裏的遊魚。近岸chu有一群魚囝排得整整齊齊地,像是參加閱兵式的軍隊的行列浮在shui面,蠕蠕地動著。蓦地從河中央躥過一條柳葉魚來,沖散了這魚陣;但刹那間它們又集合了,差不多和先前同樣地整整齊齊。

  梅女士很有味地看著,忽然腦後來了咕——的尖聲,將她嚇了一跳。她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少年蹲在她背後,嘴裏含著黃桷葉的哨子,嘻嘻地笑著。原來便是徐绮君的堂弟自強。

  兩個都沒有話,局促不安的空氣在他們中間交流著。

  “绮君今天不能來,我來代她。”

  當梅女士挺直了腰站起的時候,徐自強含笑地引進了自己。

  回答是微微一颔首。

  “錦江旅社那個人已經走了。”

  徐自強輕聲地又加一句。他的三角臉上流露出不勝快慰的神氣,他的廣颡下的一對細長眼睛緊瞅著梅女士,似乎要看出自己這有力量的話語起了什麼感應。然而梅女士只給了一個淡淡的反問:

  “就是這一點事麼?”

  徐自強的一團高興陡然萎縮下去;本來准備好的一番話便全無用chu,他不得不臨時設計了。他舉起手背,反複地揩拭額角的汗珠,將腳尖撥弄地下的細草,又偷眼偵察梅女士的面孔。

  “大概绮姊還有別的話罷?”

  梅女士又問,附帶著一個溫馨的淺笑。

  這卻把徐自強的膽氣和話語都引出來了。他上前一步,雜亂地而又興奮地說:

  “並不是绮姊差我來的。她不肯說。什麼話也沒有。我說,我也會守秘密,她不相信。可是現在我也打聽出來了,四五天前我就知道了一切;绮姊她不過每天到錦江旅社門口望一下,我是常到裏面去的,那個人也見過。你看,到底我能不能守秘密?今天早上我探聽得他確是回去了,我就趕快來告訴你。绮姊還沒知道這個消息呢!”

  梅女士又是抿著嘴笑。對于這位少年的自表忠誠和居功的態度,她從心深chu感得一種暢快的甜味。從未有過一個僅僅識面的男子對她這樣地關切,這樣地熱心,並且這樣地努力想博她的歡心。倉卒間她竟想不出應該用什麼話來感謝這種好意,只能將柔媚的眼波傾注在徐自強的汗氣蒸騰的臉上。

  “他回去了,據說是因爲有個qin戚剛剛在成都病死。”

  徐自強補足了他的報告,很悠閑地斜倚在樹幹上,仿佛是小吏在上司跟前銷了差,等候著獎勵。

  “什麼qin戚?是不是姓韋?”

  梅女士急忙地追問,似乎早已知道有這一件事,而現在只待證實。

  “好像是姓魏。我以爲是不相幹的,倒沒有仔細打聽。你要曉得底細麼?明天我一定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

  梅女士籲了一聲,垂下頭去,輕輕地好像對自己說:

  “到底死了!爲什麼要他巴巴地趕回去?——可是,密司忒徐,不要再去打聽了。绮君病好,請她就來!”

  這後半截話的口吻是嚴肅的,並且現在那長眉毛尖有些皺鎖,那可愛的紅嘴chun旁邊也消失了笑意。徐自強覺得意外,幾句早已等候在喉頭的話語便又縮住了;但猶豫片刻以後,終于大膽地說出來:

  “也許她明天不能來。有什麼事?我能夠辦麼?你可以相信我還靠得住罷?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都是绮君攔住了,不讓我來見你。她把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天有眼睛,叫她生幾天小病。現在要是你高興,我們坐在這裏談談。我有許多許多話語。”

  沒有回答。一些龐雜的感想,關于韋玉的,柳遇春的,和她自己父qin的,正在坌湧到梅女士心頭,不讓她意識地玩味徐自強這一席話。她本能地對徐自強看了一眼,便坐在原來的黃桷樹葉的厚茵上。

  自然這是願意談談的表示,徐自強忍不住心跳,臉也紅了;他的沒有經驗的嘴巴蓦地吐出拙劣的然而天真的三個字來:

  “我愛你!”

  梅女士愕然睜大了眼睛。站在跟前的這位中等身材的少年突然放大,和那黃桷樹同樣的粗壯;三角臉的羞紅中透出無邪氣的可又惶恐的情調。“我愛你!”這兀突的三個字,最後在梅女士耳管中回響了一下,似乎沖激得她的心也有些搖蕩。但是只一刹那。梅女士自己的膩人的長笑驚散了一切幻覺。她凝視著徐自強的面孔,懇切地問:

  “從什麼時候起?爲什麼?你愛過麼?你知道愛的滋味麼?

  光景你只在小說裏看見過愛的面目罷?”

  這一串問題將徐自強弄糊塗了。在別的事情上,這位十七歲的中學生確是已經很老練,但在男女關系上,卻連“幼稚”都說不到;他只是個粗樸的“未經驗者”。他簡直不曾夢想到女子的心song有多麼深奧。梅女士卻又笑起來。她下意識地抓住了這位漲紅著臉發窘的青年的手掌,很坦白地接著說:

  “你幾乎鬧了笑話。我不怪你。我也明白你的一片誠意。你又聰明又能幹,我也愛你,可是你到底不過是一個小弟弟。大概你沒有細細想過,即使我愛了你,于你有什麼好chu沒有?自然更不曾計算到我這方面的利害關系。將來你有許多時間去鬧戀愛,會碰到許多可愛的女子,那時候,你就會記得我今天的話語。——”

  梅女士忽然住了口;他看見徐自強的眼光好奇地而又貪婪地盯住了她的只罩著一層薄紗的song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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