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虹第8節上一小節] “那麼誰是二房東呢?”
“我還是不很明白。”
梅女士微笑著向黃因明瞥了一眼。雖然黃因明的回答是那樣圓滑無縫,但梅女士已經敏感到那聲音的幹燥空虛。她看出了這裏頭又有一些小小的秘密。眼前的黃因明比從前略見蒼老。頑皮的少女舉動已經沒有了,她那嚴肅的圓臉兒上流露著不可捉摸的差不多和梁剛夫有點相像的冷靜;她的一對飽含經驗的眼睛雖然還是那樣沈沈,但熱情的光也在其中閃動。總之,已經不是當年的黃因明!所不變者,只是她那搶著說話的神氣和尖俏的口音。梅女士站起來,旋轉著身
,看這小房間的簡陋的鋪陳,然後再回到黃因明跟前,將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帶些感歎的意味說:
“不料在這裏又碰到你,更不料小的你在三四年裏已經換了一個人。”
“你也不同了。你比從前更美麗,更迷人。”
“又是開玩笑了。不過,因明,記得你從前說過這樣的話:你不願意裝假,並且還要故意揭破別人的假面目,因此你沒法住在自己父那裏;是麼?我想四五年的時間或者也已經把你這個脾氣也改了去!”
“我先要聽聽你對于我觀察的結論。”
“我是覺得你連這個也變掉了。不然,爲什麼在老朋友面前盡扯謊呢!”
黃因明的眉毛跳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勁地捏住,似乎在說:當真麼?請你原諒。梅女士卻不笑,很委屈似的更進一步說:
“我又記得你還有這樣的意思:你不能忍受別人家的無理由的懷疑,你遭了冤屈時,你要發脾氣,很大的脾氣。我也是這樣的格。這幾年來,我到
惹人家猜忌。好像我是專門搬弄口
,挑剔是非的無聊人,即使是極不要緊的話,也不敢落在我耳朵裏。但是,因明,我們是老朋友,請你公正的批評!從前你嫂子對我說的話,你自己對我說的話,有沒有半個字漏了我的嘴?”
現在黃因明的臉也變得莊重了,她的回答很懇切:
“梅,不要多心。並沒懷疑你。不過你的問題都是——我無從答複的。”
“難道承認有一個梁剛夫也是‘無從’的!這不是你反對了從前的不裝假麼?”
“關于我個人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說假話。然而關于別人的或是和別人有關系的,我也不能對第三者公開。”
“即使是認爲可靠的朋友也不公開麼?”
黃因明微笑著,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
“梅,和你不相幹的事,頂好是不管。將來我也許可以詳詳細細告訴你,但是今天不行。還是談我嫂子的事罷。”“好!你的嫂子,我猜想來:一不曾做尼姑,二不曾自殺,三不曾鬧離婚!”
“都沒有。在路上,我就把她勸好。”
“那麼,擱開你的嫂子我們不談罷!”
“但是還有些旁的事——”
“但是還是不談。記得你剛才說過,不相幹的事不要多管呢。”
黃因明苦笑了。她的眼光在梅女士臉上溜了一轉,就站起身來,搖擺著肩膀。梅女士也站了起來,伛著腰摩平服上的皺紋,卻又仰起頭來說:
“還有一個問題,不回答也由你:密司秋敏是不是認識的?
你對于她有什麼批評?”
“認識。批評麼?是一個沒有什麼大意思的女人!”
黃因明把“女人”二字咬得很重,好像她自己真不是女的。但到底這是坦白誠摯的答複,所以梅女士似乎也很滿意。她拿起黃因明的手來緊握一下,就說“再會”。當黃因明去開後門的時候,梅女士向客堂裏瞥了一眼,可不是依舊朝外挂著那幅《得利圖》,只不過少了一排椅子,多了高高的兩堆紙包,似乎都是些印刷品。
在謝老先生家的梅女士的房裏,有一封信等候著。在路上的梅女士心裏,卻等候著什麼魔法的幻術將自己挺直些。剛才的耳聞目見,壓在她心靈上,使她不能不意識到自己是在爬著走,雖然從下面瞥見了人們的若幹底蘊,卻無緣正視著她所熱望的臉孔。她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的被人家看作不可與莊言和不足信任。她煩悶地在心裏問自己:難道當真他們都強過她麼?這野貓似的黃因明,這幽靈樣的梁剛夫,還有甚至于這一位沒有什麼大意思的秋敏?現在她多少總知道一些他們是幹的什麼把戲,她也早就聽說有這麼一種把戲,然而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防賊似的防著她呢!
“好罷!不要把人家看得那麼低!你們會幹的把戲難道我就不會?好,我們來比一比!希罕你們的秘密,你們的活動,倒要看一看誰厲害些!”
當這個撞上來的主意在她心頭回旋到第二遍時,她忘形地快活了,將黃皮鞋的高跟連敲著車上的踏腳板。車夫以爲是到了目的地,便在路左停下來。梅女士惘然下車,將早就准備在手裏的錢給了車夫,就匆匆地沿了行人道往前走,心裏繼續著思索如何去獨立門戶,做梁剛夫他們的所謂活動。她立刻築起了許多空中樓閣,又隨即一一推翻。對于這項新事業,她實在沒有頭緒。她以前不曾留心過政治。並且她以往的生活經驗只把她訓練成怎樣去縱一位多少有點
情狂然而不敢觸犯舊道德的小官僚,小政客,或是小軍人;她能夠從秋敏女士那一類人的臉
舉動讀出他們的內心的活動,但是不能從報上的記載中嗅出社會的要求。
她的腳步慢了,無助地舉眼四望,這才詫異她自己站的地方離開她所住的鵬舉裏還有一站電車路。
在暗的心情下,她走進自己房裏,首先就看見了那封等候已久的信。她拿起信封來看一眼,馬上又放下了。是徐绮君從南京發的信。無濟于她目前的懊喪的一封信。但是思想卻轉到徐绮君身上了。三個多月前輪船到南京時和徐绮君久別相見的情形又回到梅女士記憶中,尤其是下關旅館裏的半夜話。那時江浙的戰雲正籠罩在滬甯路沿線,南京的道路偶語都是關于戰禍將在何時爆發的猜測,那時徐绮君不是也談著政局,不是也說過“反直”的政團怎樣在南京暗中活動麼?那時她——梅女士自己,豈不是說過對于政治沒有興味,而且還有“君子群而不
”那樣酸氣噴人的話麼?可是現在,她卻又跑到了那時的對面,當真兩個月前聽到的隱隱炮聲會燃沸了她的血?
梅女士忍不住苦笑了,很隨便地拿起徐绮君的信撕開來。多麼奇怪呀,有這樣的事!梅女士難以相信似的揉一下眼睛,從頭再讀那張信箋,可不是明明白白寫著:
……從前你提起過那位李無忌,昨天無意中遇到了。
你說他從前纏住你,很使你討厭,是麼?現在他改變了。
他不找戀愛,說是“無聊”的戀愛;現在他幹政治運動,或者你會因此更討厭他罷?可是他知道你在上海,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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