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虹第8節上一小節]了。何至悒悒不得志,奄然物化!又如我,近來也寫白話文,就因爲這是一件時髦服。自然還是那些群經諸子,不過穿了白話
,就成爲整理
故,不然,就是
糠
糟。你不要笑。是不是你也不能不換穿旗袍!”這麼想著,梅女士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淺青旗袍,于是又連想到去年死了的父
,以及此外的一些人,惘然在心裏自問:
“還是不回去罷?故鄉的一切都是不堪依戀,還是努力認識這新環境罷?只是這劉廳長的公館不能再住下去了,換一個什麼地方罷?”
梅女士不滿意現在這寓,因爲是惠省長介紹來住的,說不定這裏的上下人等都把她看成省長的外寵罷,而且這裏的生活習慣也和成都太相像。她要擺
那些腐心的過去,她要完全遺忘那顛倒錯亂的過去。
但是在梁剛夫那裏受到的創痛第二次又發作了。她不明白自己的哪些地方受他看輕。想來自從在全學聯會認識了這位同鄉,到現在三個多月的期間內,她何嘗有什麼乖張的行動,難道是自己的太
熱,太多的過訪,惹起人家的討厭麼?真是時代環境不同了!只有過男子們來仰望她的顔
,萬料不到今天是反其道。男人們是那麼的不配擡舉罷?可又不盡然。梁剛夫有點古怪:不全是
情上的冷峭,也有行動上的不可測。就爲的是站在這個更剛毅的人格前,所以她自己形成脆弱。也就爲的是看不透人家的秘奧,所以她不能抓住他,卻反受到冷落。這裏就伏著創傷的症結!
梅女士再對鏡子端詳自己的面孔,還是那樣慘白。又像是找得了她的第二個自己,她本來的自己憤恨地詛咒了:也用更傲然的蔑視對待梁剛夫罷!給他看了點利害以後就永遠丟開他!再像從前一般高視闊步,克服這新環境罷!記好謝老頭子的議論,這裏的人們只不過有一套更時髦的服!
這樣自己策勵著,梅女士急忙跑出房來,到了牌聲喧阗的客廳。在眩眼的燈火和雜沓的人影中,她稍稍感到那個不名譽的第二個自己的黑影確是離開得更遠些了。她踅到一架大餐櫥前面,拿起白蘭地酒瓶,喝葯似的咽下了兩杯;于是便有繖形的粉霞在她眼前浮起,于是她便冶笑縱談,直到飄飄然如在雲霧中,支持不了自己。
兩天以後,在留滬學習法文,預備出洋的理由下,梅女士請文太太獨自回四川去複命了;同時她也從劉公館裏搬出來,暫時借住在謝老先生家裏。
教法文的人,不能馬上找到。梅女士只有訪訪朋友,每天地消磨時光。現在她的寓離開梁剛夫的地方更遠了。她是故意要離得遠些,她想逃出那位怪人的威脅,恢複她自己的面目。她在新認識的秋敏女士家裏做了熟客。在這裏,她感得很自在。並非因爲她對于那位
小玲珑喜歡說話的秋敏女士以及她的蒼老的丈夫都投契,乃是因爲她看得透他們的心
。在表面上看來,這一對兒很恩愛,但是梅女士早就看出秋敏女士有隱痛。這一點,聰明的秋敏女士從沒正面表示過,卻時常流露在她的一半兒牢騒一半兒吹的談話中。
一天午後,梅女士又跑到秋敏女士家裏,剛推開了門,便看見梁剛夫的冷靜的面孔。這意外的邂逅,噤住了梅女士,而梁剛夫亦只隨便點一下頭。站在旁邊的秋敏女士卻好像什麼傳家寶貝露了眼,皇皇然招呼梁剛夫到後門口低聲說了好半天,這才擺出一付了不得重要的面孔回來應酬梅女士。
“剛才那一位,你不認識罷?”
看見梅女士始終談著別的閑文,秋敏女士忍不住發問了;
自然那言外之意是惟恐梅女士回答了“認識”。
梅女士故意搖頭,抿著嘴笑,心裏料准了秋敏女士一定又有一番好吹。
“呵,你不認識他麼?連他都不認識!是你的同鄉。他的大名——嘿,跑來跑去有人注意他。半個上海在他手裏呢!前天他也來過——哦,剛巧你回去了。對你說說也不妨,他來找張先生商量要緊事,真不巧,張先生出去了,幸而那些事,我也有點頭緒。密司梅,你看,我真要累死;他來了,小孩子又在哇哇地哭。咳,那些事情,一直要忙過後天!喂,後天不是七號麼?”
異樣地收束住了,秋敏凸出她的一對大眼睛,向梅女士瞪視。這是她談得起勁時常有的姿勢。梅女士忍住了笑,卻裝作猛然省悟的神氣說:
“記起來了。在同孚路相近的什麼裏,看見過他。”
“一定是你看錯了。我知道他不會住在那個地方。梁——”
秋敏女士突然頓住,把一對大眼睛凸出得更多些。
“你是不錯的。我說的玩呢!”
帶著忍俊不住的笑聲,梅女士輕輕地拔去秋敏的驚疑,便轉換了談話的題目。
可是再發動的對于梁剛夫的熱望,在梅女士心裏逐漸加強,無法照舊輕松地閑談下去了。從秋敏家裏出來,梅女士就決定到同孚路。剛才無意中拾來的秘密,好像是一套新式的武裝,幫助梅女士建立起久已失墜的自信力,把未來的勝利預許給自己。
這一次,梁剛夫住所的大門卻不能一推就開。敲了半天的門環,還是沒有人出來。梅女士失望著要走了,忽然從身後閃出一個人形來,一張野貓似的面孔,兩只沈沈的眼睛,立刻在梅女士的記憶中勾起了一些什麼東西。是呀,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面貌,這樣一個女子!
然而這位貓面人先笑了,低聲說:
“你是密司梅。”
歲月不能改變人們的聲音。梅女士立刻記起來了,她狂喜地拉住了對方的手,匆忙地傾倒出一大串驚訝的問句:
“黃——黃因明,是罷?三四年沒有你的消息呢!怎麼你也在這裏?幾時來的?現在你的住?”
黃因明並不回答。一對沈沈的眼睛釘住了梅女士的臉。然後她拉著梅女士,繞過那半條衖堂的一排房子,走進了衖尾的一個後門。原來就是梁剛夫所住的那間房了。客堂裏並沒有人,但黃因明卻引梅女士到樓上的亭子間。
鬧熱的談話開始了。黃因明只是搶著詢問梅女士的經過,不給梅女士半點機會來反問。稍稍興奮了的梅女士最初並沒覺得黃因明的談話的戰略,但是她自己的好奇心積累下許多問句必得傾瀉出來,于是在說到自己近況的時候,她就轉過來苦苦地追問了:
“這裏是你的家麼?怎麼總沒見過你!還是在學校裏讀書罷?你的哥哥呢?”
“哥哥在漢口教書。啊,嫂子的事情應該告訴你。自從那一年——民九年,十年罷,我送她到了漢口——”
“你是一個人在上海罷!一星期前,這幢房子還是個姓梁的住著呢!”
梅女士剪斷了黃因明的看來似乎是冗長的敘述,又追問著目前的重要問題。
“我是剛搬來。只租這個竈披樓。沒有什麼姓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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