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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第8節

茅盾作品

  陸慕遊作事固然荒唐,但委實是“春”已來了。嚴冬之象征的店員風chao結束以後,人們從緊張,凜冽,苦悶的包圍中松回一口氣來,怡怡然,融融然,來接受春之啓示了。

  在漸熱的太陽光照射下的各街道內,太平景象的春之醉意,業已洋洋四溢。頸間圍著紅布的童子團,已經不再值勤,卻蹲在街角和一些泥面孩子擲錢賭博。他們頸間的紅布已經褪se,確沒有先前那樣紅得可怖了。藍yi的糾察隊呢,閑到沒有事做,便輪替著告假,抱了自己的孩子在街頭彳亍。挺著怪樣梭標的朋友們早已不見。這使得街頭的野狗也清閑得多,現在都懶散地躺在那裏曬太陽了。

  春的氣息,吹開了每一家的門戶,每一個閨闼,每一chu暗陬,每一顆心。愛情甜蜜的夫妻愈加覺得醉迷迷地代表了愛之真谛;感情不合的一對兒,也愈加覺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離了各自找第二個機會。現在這太平的縣裏的人們,差不多就接受了春的溫軟的煽動,忙著那些瑣屑的愛,憎,妒的故事。

  在鄉村裏,卻又另是一番的春的風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重複占領了這大地。熱蓬蓬的土的氣息,混著新生的野花的香味,布滿在空間,使你不自覺地要伸一個靜極思動的懶腰。各種的樹,都已抽出嫩綠的葉兒,表示在大宇宙間,有一些新的東西正在生長,一些新的東西要出來改換這大地的se彩。

  如果“春”在城裏只從人們心中引起了遊絲般的搖曳,而在鄉村中卻轟起了火山般的爆發,那是不足爲奇的。

  從去年臘尾,近郊南鄉的農民已經有農民協會。農民組織起來了,而謠言也就隨之發生。最初的謠言是要共産了,因爲其時農協正在調查農民的土地。但這謠言隨即變而爲“男的抽去當兵,女的拿出來公”。所以南鄉的農民也在惶惑中度過了舊年節。其間還發生了搗毀農協的事情,有勞縣農協派了個特派員王卓凡下鄉查察。

  事情是不難明白的:放謠言的是土豪劣紳,誤會的是農民。但是你硬說不公妻,農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個共産dang,則産之必共,當無疑義,妻也是産,則妻之竟不必公,在質樸的農民看來,就是不合理,就是騙人。王特派員卓凡是一個能幹人,當然看清了這點,所以在他到後一星期,南鄉農民就在爛熟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妻”。在南鄉,多余的或空著的女子確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妻,當然是多余一個;寡婦未再醮,尼姑沒有丈夫,當然是空著的。現在南鄉的農民便要彌補這缺憾,將多余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陸慕遊自由地“戀愛”了素貞以後十來天,南鄉的農民們在土地廟前開了一個大會。王卓凡做了臨時主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三個臉se驚惶的婦女。其中一個穿得較爲幹淨的,是土豪黃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點鍾模樣,農民們攻進了黃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chuang角裏發抖。

  現在這十八歲的少女睜大了圓眼睛,呆呆地只管看著四周圍的男子。她知道此來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簡單的頭腦始終猜不透怎樣拿她來“公”。她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丈夫誘進一個鄉姑娘來強jian的情形。然而現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強jian與“公”有什麼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亂想,因而稍稍驚恐。

  還有兩個,一個是將近三十歲的寡婦,神氣倒很坦然,似乎滿知道到這裏來是怎麼一回事。又一個是前任鄉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歲了,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樣的驚惶,然而多帶些好奇的意味。

  農民們只是看著,嚷著,笑著,像是等待什麼。

  後來,在一陣狂笑與亂嚷中,又帶進了兩個尼姑,渾身發抖,還不住口地念“阿彌陀”。

  嘈雜的人聲漸漸低下來,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

  “只有五個女人,不夠分,怎麼辦呢?”

  于是爭論起來了;不下于叫罵的爭論,持續了許多時間。最後,決定了抽簽的方法。凡是沒有老婆的農民都有機會得一個老婆。五個女人中間比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屬于一個癞頭的三十多歲的農民。土豪的小老婆卻哭起來,跳著腳,嚷道:

  “我不要!不要這又髒又醜的男子!”

  “不行!不行!抽簽得的,她做不了主!”

  許多仗義的人們也大嚷而特嚷地擁護癞頭的既得權。

  “不行,不行!癞頭不配!不公平!”

  人圈子的最外層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對聲。這立刻成爲聽不清楚的對罵,接著就動了武,許多人亂打在一堆。喊聲幾乎震坍了土地廟。王卓凡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把指揮梭標隊的哨子亂吹。

  梭標隊到底建立了戡亂的偉功,捉住了三四個人,都帶到王卓凡的面前。

  一個帶著梭標,左臂上有一小方紅布爲記的長大漢子對王卓凡說:

  “不用審問。我們認識這一夥王八蛋是村前宋莊的人。我們傷了七八個。”

  “你老子正是。我們夫權會要殺盡你們這夥畜生野種!”

  俘虜中的一個,很倔強,睜圓了眼,直著喉嚨這麼嚷罵。

  大家都知道宋莊有一個夫權會,很和這裏的農協分會作對。下來,非常可怕。接著,杠子,土塊,石頭,都密集在俘虜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誤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對,一面指揮梭標隊帶俘虜回去,一面就轉換衆人的視線,高呼“到宋莊打倒夫權會去!”這個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廟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風似的向村前滾去。

  那一群人趕到宋莊時,已經成了一千多人的大軍;這是因爲梭標隊已經聞警全隊而來,而沿路加入的農民亦不少。沒有警備的宋莊,就無抵抗地被侵入了。人們都知道夫權會的首要是哪幾個,會員是哪些人,就分頭包抄,幾乎全數捉住。吃了“排家飯”後,立刻把大批的俘虜戴上了高帽子,驅回本鄉遊行,大呼“打倒夫權會!”待到許多婦女也加入了遊行隊伍的時候,呼喊的口號便由她們口裏喊出來成爲:

  “擁護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

  這個火山爆發似的運動,第三天就有五種以上不同的傳說到了縣裏。縣dang部接到王卓凡的詳細正式報告,卻正是胡guo光榮任常務委員後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陸慕遊在那裏枝枝節節地解決孀婦錢素貞的困難地位的時候。

  胡guo光看了那報告,不禁勃然大怒,心裏說:“這簡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鳳jie。但是,由金鳳jie,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便是兒子阿炳近來更加放肆了。

  “哼,這小子,沒有本事到外邊去弄一個進來,倒在老子嘴裏扒食吃!”胡guo光恨恨地在心裏罵著。但一轉念,他又覺得南鄉農民的辦法,“也不無可取之chu”,只要加以變化,自己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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