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蝕第8節上一小節]命運,何得以‘不堪造就’斷定了他們的終身?而且學生的成績不好,教師方面在良心上也該有教授方法失敗的自覺的責任,不能以全班開除了事的!”
曼青的話還沒完,那位教員已經用勁地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他立刻回答了一篇極蠻橫的反駁,其中很有些對于曼青個人的譏刺。曼青不肯讓步。並且其余諸教員的默默作“壁上觀”,也加重了他的不平。他不顧坐在他身邊的朱女士的惶恐的臉和屢次的蹑足示意,很固執地和他的前任教員對抗。會議的秩序幾乎被他們兩個擾亂了,做主席的校長只好使出排解手腕來將本問題付表決。自然是“全班開除”的原提案由大多數的贊成而通過了。
聽著他的對手的嘲笑似的鼓掌聲,曼青氣的快要發抖。尤其使他發悶的是朱女士的兩次都沒舉手的那種不左右袒的態度。他憤憤地和夫人同回家去,在路上就准備好了責問夫人的話語;不料到家後反是夫人先發言抱怨他的“強出頭”,說是何必爲了一班不相幹的學生引起大多數同事的惡感。
“那麼,你以爲他們的辦法是對的了?”
曼青盛氣地對著夫人說。
“我也覺得他們的辦法太嚴了一點兒。”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贊成我的辦法?”
“嗳,你何必將一肚子怒氣都出在我頭上!我的不舉手也是爲了你呀。你已經和他們有了惡感,再加上一個我,難道更好些麼?現在我守了中立,將來你和他們還有個轉圜的線索。我勸你凡事敷敷衍衍,何苦這樣認真!”
曼青低了頭,暫時不響;對于夫人的愛護他的微意,他未始不感得一種甜味,但是不能承認夫人的思想和態度是正當。他和緩了語氣,慢慢地說:
“近如,你把他們一班人的好感看得這樣重!現在我看得雪亮,他們都是無聊的人,並不是真心來辦教育,借此來混飯罷了。我們要和他們保持好感,我們自己也成了最無聊的人!我是極不願意和這班人妥協的。”
“但是既要在這裏做教員,就不好太得罪了人,弄成很孤立。”
朱女士很堅持地說,帶些可憐曼青不懂世故的神氣。
“我簡直想不當教員,現在我知道我進教育界的計劃是錯誤了!我的理想完全失敗。大多數是這樣無聊,改革也沒有希望。”
“換別的事做,也很好。”朱女士倒意外地贊成了曼青的意思。“本來當教員是餓不死吃不飽的飯碗,聊勝于無而已。
曼青,你本來在政界辦事,還不如仍舊回政界去罷。”
曼青睜大了眼,看著他的夫人;他覺得夫人的話異樣地不受用,但因那個“做什麼事好”的問題正在他腦子裏轉動,他便含胡地放過了那一點不受用,接著說:
“你以爲政界是好些麼?”
“自然也不免要受點閑氣——我知道出來做事是到要受點閑氣的,但無論如何,比做教員受氣,總是值得些。你去問問他們,誰願意老是幹這黑板粉筆生涯,只要有一條縫,誰都願意鑽進官場裏去!”
朱女士現在是微笑著了,她自覺得這幾句出的話是她半生經驗的結晶。
曼青臉上卻有些變了。他聽來夫人是愈說愈不對,他真料不到這樣淺薄無聊的話會從這個可愛的嘴巴裏說出來。然而他又自慰地想:這是因爲夫人愛憐他的受閑氣,是一種憤激的話。但到底不放心似的鄭重地又問:
“近如,難道我們做事單爲的養活一張嘴麼?”
“不爲生活,又爲了什麼?天下擾擾,無非爲了口腹!”
不料朱女士竟爽爽快快地這麼回答,曼青再沒有話可說了;他很失望地低了頭,覺得眼前是一片荒涼。自慰的法寶宣告了破産,曼青方始完全認明他所得到的理想的女原來不過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假貨。
他默然踱了幾步,人類天生的第二種的排解愁懷的能力又在他心裏發生作用:那就是放開一步的達觀思想。失望了而又倦于再追求的人們常常會轉入了達觀。現在曼青也像達觀派哲學家研究人生問題似的,完全用第三者的態度來思索自己的失敗的緣故了。他惘然想:“現在是事業和戀愛兩方面的理想都破碎了,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抑是理想的本身原來就有缺點?”他得不到結論。關于事業方面,他記起了王仲昭他們都反對他入教育界;關于戀愛方面,他記起了那天辯論會時章秋柳曾說過朱女士不是真實的理想。難道自己的辨識力真不及他們麼?他有些不甘自認。終于徹悟似的,他記起了美曆史家房龍的有名的《人類的故事》最末一章的題目:《正如永遠是這樣的》。可不是麼?正是永遠是這樣的!
“曼青,還是再去做官罷。現在北伐勝利,和去年此時情形不同了。”
朱女士看著沈思中的曼青,輕聲地說。
曼青幹笑了一聲,並不表示什麼意見。他又踱了幾步,便在書桌前坐下,拿起筆來寫一封信。但是剛寫到一行多,他瞥見了前天寄到的一張王仲昭和陸俊卿訂婚的通知柬帶著玫瑰的微笑靜靜地躺在一堆書上。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說過,這位陸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樣兒十分相像。一個奇怪的念頭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兩個人也許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罷?這裏的一個已經發見出來是假的,那麼,別一個應該就是真的罷!”他不知不覺擱下了筆,站起身來,似乎要立刻去看個明白,可是朱女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
“你就寫信去辭職麼?何必這麼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邊很溫和地說,顯然她是誤會了曼青的辭職的意思了。
曼青機械地一笑,隨手把信紙團了,丟在字紙簍裏。他坐下來重溫剛才的思想,便決定去找仲昭談談。
此時大約有三點鍾。稀薄的雲塊把太陽光篩成了沒有炎威的淡金;偶而有更厚的灰
雲移過,便連這淡金
的光線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
暗了一些。曼青順路先到同學會。只有徐子材和龍飛懶洋洋地在客廳裏看報。曼青和這兩位本來很泛泛,沒有什麼可談,卻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層樓,龍飛叫住他說: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曼青覺得很掃興,出了同學會。便找到仲昭的寓。仲昭正穿好
服,拿著帽子,似乎要出去。他看見曼青進來,便把帽子放下,又
去了華達呢的單大
,很高興地說:
“沒有什麼事,不過去望望章秋柳;我們先談談罷。”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麼?”
曼青隨口地問著,很疲倦似的落在一個椅子裏。
“本來也不知道,剛才得了她的來信,要我去一趟。她住在醫院裏。”
“大概是病了。”
“卻又不說是病呢。有點奇怪。她這人做事就是這麼難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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