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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第4節

茅盾作品

  抱素在學校裏有個對頭——不,應該說是他的畏忌者,——便是把世間一切事都作爲小說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短小,是大家共見的;精悍,卻是抱素一人心內的批評,因爲他弄的玄虛,似乎李克都知道。抱素每次侃侃而談的時候,聽得這個短小的人兒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總是背脊一陣冷;他覺得他的對手簡直是一個鬼,不分日夜地跟蹤自己,偵察著,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詭谲。抱素最恨的,是知道他的秘密。“一個人應該有些個人的秘密;不然,就失了生存的意義。”抱素常是這麼說的。但是天生李克,似乎專爲偵察揭發抱素的秘密,這真是莫大的不幸。

  除此而外,抱素原也覺得李克這人平易可qin。別的同學常譏抱素爲“墮落的安那其主義者”,李克卻不曾有過一次。別的同學又常常譏笑抱素想做“鍍金博士”,李克也不曾有過一次。在同學中,李克算是學問好的一個,他的常識很豐富,舉動極鎮定,思想極缜密;他不愛胡鬧,也不愛做出劍拔弩張的志士的模樣來,又不喜嬲著女同學講戀愛:這些都是抱素對勁的,尤其是末一項,因爲靜女士在同學中和李克也說得來。總之,他對于李克,憑真心說話,還是欽佩的成分居多;所有一點恨意,或可說一點畏忌,都是“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那樣冷諷的話惹出來的。

  但在最近,抱素連這一點恨意也沒有了。這個,並不是因爲他變成大量了,也不是因爲他已經取消了“個人應有秘密”的人生觀,卻是因爲李克不複知道他的秘密了。更妥當的說,因爲抱素自己不複在男同學前編造自己與靜女士的戀愛,因而“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那樣刺心的話亦不再出自李克之口了。抱素現在有一個新秘密。這新秘密,他自以爲很不必在男同學跟前宣傳的。

  這新秘密,從何日發芽?抱素不大記得清楚了。在何日長成?卻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在p影戲院裏看了《罪與罰》出來後的晚上。

  那一天下午,他和兩位女士出了歡院,靜女士說是頭痛,一人先回去了,抱素和慧女士在霞飛路的行人道上閑步。大概因爲天氣實在困人罷,慧女士殢著一雙眼,腰肢軟軟的,半倚著抱素走。血紅的夕陽挂在遠chu樹梢,道旁電燈已明,電車轟隆隆駛來,又轟隆隆駛去。路上只有兩三對的人兒挽著臂慢慢地走。三五成群的下工來的女工,匆匆地橫穿馬路而去,哜哜嘈嘈,不知在說些什麼。每逢有人從他們跟前過去,抱素總以爲自己是被注視的目標,便把song脯更挺直些,同時更向慧身邊挨近些。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慧女士低了頭,或者在想什麼心事;抱素呢,雖然昂起了頭,卻實在忐忑地盤算一件事至少有一刻鍾了。

  夕陽的半個臉孔已經沒入地平線了,天空閃出幾點疏星,涼風開始一陣一陣地送來。他們走到了呂班路轉角。“密司周,我們就在近chu吃了夜飯罷?”躊躇許久以後,抱素終于發問。

  慧點頭,但旋又遲疑道:“這裏有什麼清靜的菜館麼?”

  “有的是。然而最好是到法guo公園內的食堂去。”抱素萬分鼓舞了。

  “好罷,我也要嘗嘗中guo的法guo菜是什麼味兒。”

  他們吃過了夜飯,又看了半小時的打木球,在公園各chu走了一遍,最後,揀著園東小池邊的木椅坐著歇息。榆樹的巨臂伸出在他們頭頂,月光星光全都給遮住了。稍遠,蒙蒙的夜氣中,透露一閃一閃的光亮,那是被密重重的樹葉遮隔了的園內的路燈。那邊白茫茫的,是旺開的晚香玉,小池的shui也反映出微弱的青光。此外,一切都混成灰se的一片了。慧和抱素靜坐著,這幽靜的環境使他們暫時忘記說話。

  忽然草間一個蟲鳴了,是細長的顫動的鳴聲。跟著,池的對面也有一聲兩聲的蟲鳴應和。閣閣的蛙鳴,也終于來到,但大概是在更遠的溝中。夏初晚間的陣風,雖很軟弱,然而樹枝也索索地作響。

  慧今晚多喝了幾杯,心房只是突突地跳;眼前景se,又勾起舊事如chao般湧上心頭。她懶懶地把頭斜靠在椅背上,深深噓了口氣——你幾乎以爲就是歎息。抱素冒險似的伸過手去輕輕握住了慧的手。慧不動。

  “慧!這裏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著題目發問了。

  慧撲嗤地一笑。

  “差不遠罷?”抱素不得要領地再問,更緊些握著慧的手。

  “說起菜,我想起你吃飯時那種不自然而且費力的神氣來了!”慧吃吃地笑,“中guo人吃西菜,十有九是這般的。”撫慰似的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師罷!”抱素無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話緒也引出來了。他們談巴黎,又談上海的風俗,又談中guo影片,最後又談到《罪與罰》。

  “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兒生氣?”抱素突然問。

  “她……她向來是這個態度。”慧沈吟著說,“但也許是惱著你罷?”慧忽然似戲非戲地轉了口。

  即使是那麼黑,抱素覺得慧的一雙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的。

  “絕對不會!我和她不過是同學,素來是你恭我敬的,她爲什麼惱著我。”他說時聲音特別低,並且再挨近慧些,幾乎臉貼著臉了。慧不動。

  “不騙人麼?”慧慢聲問。

  一gu甜香——女xing特有的香味,夾著酒氣,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陽穴的血管跳動起來,心頭像有許多螞蟻爬過。

  “決不騙你!也不肯騙你!”說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覺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壓力,覺得自己的僅裹著一層薄綢的髀gu之間感受了男xing的肉的烘熱。這熱,立刻傳布于全身。她心裏搖搖的有點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們學校內是常鬧戀愛的,前些時,還出了一樁笑話。但我和那些女同學都沒關系,我是不肯濫用情……”他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除非是從今以後,我不曾戀愛過誰。”

  沒有回答。在灰se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見慧兩眼半閉,song部微顫。他仿佛聽得耳邊有個聲音低低說:“她已經動情!”自己也不知怎麼著,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頸脖,喃喃地說道:“我只愛你!我是說不出的愛著你!”

  慧不作聲。但是她的空著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紅的嘴chunqin了一個嘴。

  長時間的靜默。草蟲似乎早已停止奏樂。近在池邊的一頭蛙,忽然使勁地閣閣地叫了幾聲,此後一切都是靜寂。漸漸地,涼風送來了悠揚的鋼琴聲,斷斷續續,聽不清奏什麼曲。

  慧回到住所時,已經十一點鍾,酒還只半醒,靜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鋪位,在西窗下,正對書桌,是一架行軍chuang,因爲地方窄,所以特買的,也挂著蚊帳。公園中的一幕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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