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多角關系第3章上一小節]工以後,坐吃山空,他的女人勉強擺個攤子賣賣花生什麼的,一天賣不到五六百個錢,房租欠了四個月……”
“哦——管他呢!叫他搬!”
二老板不耐煩了。提起華光織綢廠,他總覺得心煩。
“是——後來叫了警察,才限定他明天倘不付一點,一定要讓出。”聲音放低了些。“他——他好像並沒知道房東就是你二老板。”
“嚇嚇——還有那兩家呢?
“那兩家都限他們到明年正月半。裁縫鋪付了五塊錢。剃頭店付了四塊。”
“還欠了多少?”
“一家是兩個月不到,一家是整整三個月。”
“怎麼!還有三四個月!喂,你再去催討。這班人刁得很,也賤得很,敬酒不吃吃罰酒;先前不是咬定牙根說一個錢也付不出麼?要他們搬,就四塊五塊的塞老虎屁眼來了。蹩腳裁縫忙一冬,年關裏剃頭店哪有個不出生意的?就是脾氣壞,拖得動一文是一文罷明。老胡。年前一定要他們再拔付兩個月,兩個月!”
“可是生意清淡倒也是真的。今天是二十六了,剃頭店裏椅子空起一大半。”
“明後天可就會熱鬧了。這班人——你不去逼他,他住了一世也想不到要出房錢的!哼哼!”二老板于是想起了什麼心事似的踱了幾步,兩手反剪在背後。
“大街上和城外馬路上的那些租戶,我開了一個清單在這裏。”
當二老板踱到第二個圈子,正跟老胡面對面的時候,老胡就一邊說一邊遞過那一疊紙去。這是兩張三十六行手卷式的信箋,寫得滿滿的。二老板把雪茄銜在嘴裏,接過那清單去,看了幾行,眉頭就皺緊了;他翻過去看後半頁,草草瞥了幾眼,再翻過去看第二頁;末了,他又掄著他的肥手指,似乎大略算了一算,他放下了清單,就說道:
“真笑話!五六十家租戶,越是那些大字號,越欠得多;平均算來統欠三個月!十幾家大鋪子竟有欠上四個月的,好像約齊了來和我開玩笑!哼哼!”
“當真他們好像約齊了的。小鋪子倒還說,‘求老板寬放半個月,過了年一定拔還些罷。’小鋪子聽說老板要收回房子,倒還存幾分怕懼。大字號啊,哎!軟來不中用,硬來呢,他們就像約齊了似的說,‘市面不好,幾十年的老店都拖欠半年八個月呢!要是房東們都像你們二老板那樣頂真起來,叫一聲讓房子,那還有什麼市面!’二老板,——他們還說:‘叫官廳來封門罷,我們巴不得!’哎,哎!我老胡幹了廿多年的收租人,這還是第一次碰到。”
“哼,笑話,笑話!”二老板像費了很大的力氣這才吐出這幾個字來。他的臉上現在簡直是晦氣了。剛才他對付佃戶剃頭店裁縫鋪,乃至對付擺花生攤的租戶,那種的威風,完全使不出來了。
然而他的心裏除了“尴尬”的感覺而外,還有點“氣不過”的酸痛:他“氣不過”這裏(不是上海!)的大字號租戶竟也學起上海那些租戶的樣來;他想不到他在上海碰過的那種釘子竟也在“這裏”再碰一回。
老胡好像也懂得二老板的心事,但他又偏偏說道:
“不過,二老板,這裏比起上海來,還算是好的罷?二老板在上海的市房,造好了一年半載沒人租,租了出去欠欠也總得兩三個月,這裏到底沒有空起來呢。”
老胡雖然會湊趣,這一次卻幾乎弄巧成拙。二老板突然站住了,眼睛一瞪,似乎想把一肚子的悶氣都借老胡身上來泄一泄;可是人在“尴尬”時候就是對于賬房先生之類大概也不能不馬虎點,所以二老板只瞪了一眼,倒反幹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道:
“說它做甚!如今是欠債的反舒服罷了!總之是世道大變。”
于是二老板舉手搔著頭,出神了好半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地位真是“滑稽”:他欠了人,卻又被人欠,他到底是應該屬于舒服的呢,還是不舒服的?
這時有一條太陽光正射在二老板的鑽戒上,閃閃的寶光反撥著老胡的眼睛,老胡覺得也是又舒服又難受。他想把眼光避開去,卻又舍不得避開;正在爲難,忽聽得二老板說道:“老胡,你就趕快去把佃戶裏頭最刁猾的抄個名單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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