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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關系》第7章

茅盾作品

  在裏邊廳上恭候二老板來說話的所謂“朱潤翁”,是一個瘦長的將近五十的商人。他名爲潤身,從他祖父以來,就做綢緞生意;他本人現在還兼任三家綢緞鋪子的經理。已經停閉的華光織綢廠,他也有一點gu份。

  他知道二老板在前面會客,也無非是債務關系。可是他不很明白那“關系”是二老板欠人呢,或是人欠二老板。他也不想弄明白。他這人,本來是隨隨便便的脾氣,他一生遇到過無數次的債務糾紛,但沒有一次他不是辦得拖泥帶shui的。這是因爲他家三代以來,都是一面替人家“經理”,而一面又獨自有點“營運”,弄得地位關系非常複雜,每逢發生了稍稍重大的債務糾紛時,他在“職務”上或者是代表債主的,然而在“私人”方面他又是直接的或間接的“債戶”。這使他爲難得很。他永遠不能弄清他自己的地位。而他久而久之,也就以“不弄清”爲不二法門。

  即如現在他恭候著二老板來談判的一個“糾紛”,也是道地的“朱潤身式”的糾紛。因爲他一面在華光織綢廠有一點小gu份,他的地位就是“債主”,然而他一面又是三家綢緞鋪的經理,所以他同時又是自己的“債戶”。

  地位既然這樣尴尬,無怪他在裏邊廳裏等候著二老板再也不來,一點都不會心焦了。

  他在廳裏慢吞吞地喝著清茶,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看著梧桐樹上那個很大的老鴉窠,聽著老鴉們做晚課,望著天空的夕照一點一點變淡變灰,——他悠閑得很!

  然而唐子嘉二老板終于來了,金福田像“掩護退卻”的“部隊”似的跟在背後。

  二老板進廳來時,還是一臉的狼狽;但他拿出手帕在臉上一抹,便又像換了一張面具,眉目間飽含著銳氣。

  二老板讓朱潤身坐在上首,就先開口道:

  “福田兄已經對潤翁說過了罷,我這次回來,耽擱的日子大概不多,過了年就要回上海去;今天約潤翁來,我們商量商量華光廠的事情。廠裏停工已經四個月了,登在上海的幾位gu東屢次催我回來一趟,他們都說:‘既然開工困難,倒不如早點結束,僵在那裏不是辦法。’——呵潤翁,你是綢業,照你看來,明年綢業能不能活動些呢?”

  “難說,難說!”朱潤身沈吟了半晌,只回答這四個字。“上海有一幫綢業的朋友說,‘物極必反’,近來綢價已經跌到無可再跌,廠也關了不少,以後出貨不多,綢價或者倒可以回高些。他們又說現在所以大跌特跌,無非大家手裏沒有現錢;要現錢,就顧不到虧本,——這也是實情。”“可不是!”金福田看見朱潤身還是沈吟,就cha嘴說。“市面上的西施绉,只賣四角六;可是我們廠裏批價也要四角四。

  這不是虧本生意是什麼!”

  “四角六,也做不開生意。”朱潤身慢吞吞地開口了,左手的中指輕輕敲著茶幾邊。“哎,子翁,出貨固然少了,存貨可堆積如山呢!而且新式的什麼緞,什麼绉,都攙用了人造絲,不經擱,大家只想快快tuo手。”

  “哦——嗳!福田,我們廠裏存貨還有多少?”

  “停工的時候點存四百五十三箱,現在還是照舊。”

  “嗨!”

  二老板歎了這一聲,就不說話了。

  四百五十三箱堆起來真像一座山呀!二老板覺得這座山就蹲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而且他又恍惚看見這座山黴了朽了,——因爲大部分是人造絲。可是朽爛了的這座山並不給他一條路,卻反壓到他身上來,活埋了他!

  二老板又歎了一口氣,猛醒過來似的朝朱潤身說道:“爲今之計,還是趕快結束。不過,華光廠名下欠出的債,毛算算也有二十萬,真叫人動不來手。——福田兄,是不是,營業項下算來廠裏並不虧,糟就糟在存貨銷不出去。潤翁,我們不妨再跌些價,這四百幾十箱的存貨總得趕快出清它才好!”

  “哦,哦!時候碰得不巧。春銷是向來不多的,這年關又作梗;年後的市面真真沒有一點把握!”

  朱潤身很提不起精神的樣子說著。

  二老板卻提高了嗓子再追進一步:

  “難是難的,可是一定得那麼辦了!潤翁,你也是這邊的gu東,休戚相關的;——城裏三家最大的綢緞鋪子在你手上,一兩百箱的擔子你總挑得起罷?”

  朱潤身似乎本來就料到二老板會走這一著,但又似乎不防二老板竟走這一著,當下他不由不怔住了。不錯,他也是華光廠的gu東,然而這只有一千五百元的分量,並且前年華光廠一度假景氣的當兒,gu息紅利派過四分,他的本錢也撈回一半光景了。至于那三家大綢緞鋪子呢,卻是他家祖傳的“地盤”,他目前活動的“大本營”,要他爲了已經停閉的華光廠去“危害”他自己的“老寨”,他雖然素來是“不弄清主義者”,此時卻也不能不堅決地擁護他手上那三家鋪子的老板們的利益了。

  他一手摸著下巴,一手就搖了一搖,幹脆地回答道:

  “我這邊三個鋪子裏存貨也是撐得足裏足!”

  “哦——”

  二老板想不到朱潤身忽然會那麼“弄得清”,倒也一怔。

  金福田在旁邊再也耐不住了,就拿出“營業主任”的身份來說道:

  “潤翁,廠裏並不虧!存貨提開不說,單算放出去的賬頭,也有十萬光景。潤翁那邊三個鋪子裏是大份,——我記得大約是四萬光景罷!潤翁,這筆賬到底怎樣弄弄清?”“喔喔喔!我也幾乎忘了!廠裏是有盈余的!還有賬頭!”

  二老板說著就淡淡地笑了一笑。

  朱潤身也皺著眉頭苦笑。他心裏想著,“這可來了,討賬!”這十來分鍾裏,先被作爲gu東——廠家方面的一人,繼而又成爲廠家銷貨的對象——客戶,現在則又成爲債戶;然而同時他仍被視爲執有債權的gu東;這樣的變化太多又太快了,他于是乎又要“弄不清”。

  特別是金福田所說的“四萬光景”的賬頭,不但他得過大大的回傭,並且他手上那三家鋪子的賬簿上實在已經付過三成,可是他那時恰值急用——他也做點標金,就隨隨便便挪借了,到現在還沒歸清;這特別的隱情于是乎又使得他此時只願照舊法門“不弄清”。

  二老板看見朱潤身不開口,就有點不耐煩了;他直捷了當問道:

  “潤翁,四萬頭的賬,年前可以清一清麼?”

  “我也只能去問問三家的東翁。”

  “哎!潤翁!你在那邊雖然是‘幫忙’,可是你做得一大半主;三家幾十年的老店,況且老板們又是數一數二的財主,四萬塊錢難道還爲難麼?”

  “難說,難說;子翁——現在是家家都弄空了。”

  “潤翁,上海幾位gu東把賬頭看得非常重,他們說過,萬一辦不下來,只好請求法律救濟呢!不過,潤翁經手的事,似乎還不必如此cao切,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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