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腐蝕第一部分上一小節]還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幾件略好的服都偷了走!好一個“爲民前鋒”的政工人員!向一個女子使出卷逃的行爲!我那時知道火車還沒開,我很可以到車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轉念,算了罷,何必做戲給人家看,誰來同情我?知道一點我的過去曆史的人們,也許還要冷言冷語,說我自作自受呢!我不能做一個女人似的女人,讓人家當作談話的資料。過去那一節鬼迷似的生活,我不反悔,我還有魄力整個兒承受;當前這慘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膽,我還有勇氣來一聲不響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
當時我本可以“爭取外援”。衡陽有一個舊同學在那裏教書,貴陽也有一二個“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謂“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進醫院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斷然行動”的決心。
但是,在臨産的前夕,醫院左近的教堂傳來一陣陣的贊美歌聲,半明的電燈光溫柔地壓在我眼簾上,那時我的心裏起了一層波動,我又有了這樣的意思:“我總該保有這未來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將教會他如何尊重女;如果是女的,我將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動心,去對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時又成爲“理想主義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動到幾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産後第二天看護婦抱了嬰兒來,放在我懷裏的時候。雖然因爲是一個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時緊緊抱住他,惟恐失去。那時我覺得人間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與他;我在人間已失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淚落在他的小臉上,他似乎感覺到有點癢,伸起小手來擦著,可是又擦錯了地方;我把*頭塞在他的小嘴裏,我閉了眼睛,沈醉在最甜蜜的境界。
但是一個惡毒的嘲諷似乎在慢慢地來,終于使我毛骨聳然了。“這孩子的父是他!”——最卑劣無恥,我無論如何不能饒恕的他!
我不能否認這一事實。而且我每一感到孩子的存在,這殘酷的事實便以加倍的力量向我攻擊,使我的種種回憶,電化了似的活躍!我何嘗不以最寬恕的態度試要找出他的一點點——僅僅一點點的可取之,可是我得到了什麼?首先是我與他的最初的結合就是非常的不自然。那時他需要于我的是什麼,我知道;而我這一邊呢,爲了什麼,天啊,我不打謊,——但這,難道就成爲此後直到現在加于我的責罰?
是責罰也就算了,我決無後悔,也不餒怯!
我分明記得,孩子出生以後的兩周間,我的心境老是這樣矛盾,我仿佛聽得我的心在兩極端之間搖擺,——的答,的答;到了第三星期,事情是無可再拖,我毅然按照預定計劃行動。當看護婦循例來量溫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打算出去找一個朋友,得三個鍾頭,您看不要緊麼?孩子呢,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先喂飽了他
,回頭要是哭,您給他點米湯就行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孩子喂。似乎這小東西也有預感,發狠地吮著;幾次我想夠了,要放開他,剛一松手,他就哭,于是再喂他。我的心裏像倒翻了五味瓶,可是我的決定依然不動搖。忽然從久遠的塵封中,跳出一句話:“縱使我有千日的不是,也該有一日的好
,這次我們分手,便是永訣,我希望你將來在幸福的生活中,有時也記起曾經有我這麼一個人在你身上有過一日的好
。”——誰說過這句話呢,我這時才辨到它的味兒。我凝神靜思,這才記起這是小昭說的,然而我那時聽了卻大生反感,鄙薄他沒有丈夫氣呢!我惘然看著懷中的小臉兒,我最後一次輕輕將他放在
上,我低下頭去,輕輕吻著他的臉兒,我慢慢伸直了腰,我的手按住了心口,突然,我想起,我還沒給這孩子取個名呢!“小昭,我就叫他小昭!”——我喃喃自語,不自禁地一聲長籲。
爲什麼不呢,我將以這孩子來紀念我生活中的一頁。正如小昭所說,我們結合的一年多中間,縱有千般苦味,也該有一日的甜蜜。而且也正像這一日的甜蜜不可複得,我也將永久不能再見這孩子。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小昭”,就拿起早已打點好的小包,走出了房門,在院子裏碰到了那個看護婦,我只向她點一點頭,又用手指一下我的房,就飄然而去。從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孩子!
這一切,今天我想起來,還像是昨天的事。我欠了那醫院兩百幾十塊,我給了他們一個二十多天的嬰兒,可是我的“小昭”難道只值了這一點?醫院裏將怎樣罵我:下作的女人?忍心的母?哦,下作,我?一萬個不是!忍心麼?我有權利這樣自責,人家卻沒有理由這樣罵我。
我不是一個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個母似的母
!
也許我在那時還有更合于“世俗口味”的辦法,例如,寫一封動人哀憐的長信,縛在孩子的身上。創造一個故事,說自己是千裏流亡,家人分散,不知下落,現在一塊肉既已離身,便當萬裏尋夫,只是關山阻隔,攜此兒,困難轉多,“不得已”乃留于院中,敬求暫代撫養,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決當備款前來領認:如此雲雲,也未始不能搪塞一時,兼開後路。可是我爲什麼既做了悲劇的主角還要自願串這一出喜劇?我憑什麼去兌現我的預約?而且,欠了人家的錢,還要哄他們代我撫養孩子,還想博取人們的好評,——哼,這自然更會做人,可是我自知我還不至于如此下作!
萬一有什麼善良的人收養了我的“小昭”,而且又保留了那封假定的長信,而且“小昭”長大時又相信他的母是這樣聖潔而純良,那不是太滑稽麼?我既然忍心將他抛棄,而我又打算在他那天真的心靈中竊取一個有利的位置,——這是世上有些“英雄們”的做法,但我還不配,我還不至于如此無恥呢!
事實擺在那裏明明白白:我即使有力“贖”他回來,我也沒有法子撫育他。我有把握擺我這環境麼?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看見我一方面極端憎惡自己的環境而一方面又一天天鬼混著。特別重要的,我還有仇未報;我需要單槍匹馬,毫無牽累地,向我所憎恨的,所鄙夷的,給以無情的報複!我已經認明了仇人的所在地。
九月十九日
昨天紀念日,一早就奉到命令,派我在e區,以某種姿態出現,從事工作。給我的特別任務三點:注意最活躍的人物,注意他們中間的關系,擇定一個目標作爲獵取的對象。
派在同一區工作的,還有小蓉。這本來不會讓我事先知道,可是這蠢東西得意忘形,示威似的瞥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微笑。我立刻試探她一句道:“小蓉,我們公私分明,今天可不能鬧意氣。”小蓉怔了一下,未及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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