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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蝕》第二部分

第2小節
茅盾作品

  [續腐蝕第二部分上一小節]“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紀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臉,眼睛不大不小……”

  “可是他姓什麼,叫什麼?”

  “姓張,”k的眼光總沒離開過我的面孔,“不過我也並不認識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來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罷?”

  “倒也不是。另外一個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轉托。是這麼間接又間接的,所以——”

  這分明是鬼話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話頭也立刻縮住,神se有點不安。我看定了他的臉,很想對他說:“你又何必這樣吞吞吐吐?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對你的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虛。但一轉念,我也就對他諒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我輕輕歎了口氣,挨近他的身子笑著說:

  “怎麼你就想到要我幫忙?怎麼你就想到我——對于這樣的事,能夠幫你的忙?要是我不幫,你又怎樣?”

  k也笑了,卻不開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輕輕伸手,蓋在我的手背上。這一切,比說話都有力量,而且,比說話尤其巧妙。

  我抿著嘴對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問道:“你那朋友——就是認識那個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說曾經共過患難,最知己的那一位罷?”

  “不是!”口氣是很爽利,毫無問題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點不大對,這可瞞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覺得了,趕快又接口道:“那是一個女的。”

  不論他這話是真是假,他這一申說卻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說是一個男的,那也許我的反應會不同些。那時我的臉se一定有點變了,所以他又說:“這女的,就是那男的愛人。

  我是在一個朋友那裏見過這女的一兩次。”

  我覺得好笑,皺了眉頭。這時我當真有點生氣了。難道我竟是壞透了頂的,只配給人利用,卻值不得告訴半句真話?我自己知道我還不是這樣的賤骨頭,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我還懂得一點呢!我越想越氣,卻冷冷地說道:“k,不跟你多說廢話,這一件事,我沒法幫忙你!”

  這意外的變局,可就將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嘔氣,那倒也罷了,但這麼一副嘴臉卻叫人難受。我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轉換了口氣說道:“你想,這樣沒頭沒腦的,叫我怎樣打聽去?連人是幾時弄走的,你還沒告訴我呢!”

  就同沒有聽到一樣,k的臉部表情沒有變動;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逼人,使我感到局促。忽而這眼光收斂了,k很自然地說道:“事情發生在大前天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裏寫信,聽得有人叩門,那門本來就不曾上闩。他剛問得一聲‘誰呀?’就有三個人推開門進來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後。第一個進來的只問了句‘你是不是姓張’,後面的兩個就露出手槍指定了張,喝道,‘不許動!’他們先搜查張的身上,什麼都沒有。第一個進來的,又在房內各chu搜查。房內只有一chuang,一板桌,兩個凳子;一口竹箱裏有幾件破yi服。桌上的幾本書都是市上公開發賣的。他們拿起那封寫了一半的信,看了一會兒,又撩下。末後,把書和信統統拿了,帶手槍的兩個就喝道‘走’!這時候,張這才問道,‘你們搜查,逮捕,有公事沒有?’回答是‘不用多廢話’!張又問:‘罪狀是什麼?’第一個進來的那個就咆哮道:‘你怕沒有罪狀麼?乖乖兒走罷!’他們三個就把張帶走。從此不知下落。”

  k說話時候的神se,始終是那麼冷靜,那麼坦白。我沒有理由再跟他嘔氣,然而也不能就此饒他。當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說道:“啊喲,剛才還說是間接又間接呢,可是逼急了你說起來,就同你當場目睹一樣!”說完,我又抿著嘴笑。“哎,你真是——太那個!”k忽然臉紅了,“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的在場。我是從她那裏聽來的。”“嘻嘻,又是一個女的!”我只不住笑出聲來了。同時,我把那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卻又猛然灑開,低聲問道:“k,你——這樣,支支吾吾的,卻又何苦;你叫人家辦事,卻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咽住了話尾,把臉別開;可是我覺得我兩只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熱辣辣的。我再回過臉來,恰好看見k兩眼發光,聲音帶著激情對我說:“誰要是哄你,就不得好死。原來只有一個女的。當場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愛人。”

  “可是她沒有事麼?”我知道我臉上的神se一定還沒有恢複常態。

  “沒有。她那時要求同去,他們不答應。他們還冷笑譏諷道,‘不用xing急,你的機會在後頭!’她跟在他們後邊,走過了半條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見另外有三四個人,在那裏守候。好像都是帶了手槍的。兩邊合在一起,他們就雇人力車。內中一人舉槍擬著那朋友的愛人,厲聲喝道,‘滾開,ma的,’她只好退後。人力車轉入橫街。過一會兒,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時,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出一聲,只是靜聽。我感覺得他已經放開了我的手。

  倒挂的常春藤枝在微風中輕輕招拂。槳聲響chu,有一條渡船緩緩駛過。我折了一段綠條,無意識地拗弄了一會兒,就投在shui中。

  “走罷,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還是並肩坐著,很自然的靠得相當緊。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轉,可是當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動向時,卻又覺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兩個深黑的小洞,深不見底,但洞口有柔和可愛的清波。

  k談起他童年時代的一些故事。

  幹麼他要提那些陳年舊話?我好幾次設法引開去,我喜歡談“現在”。而且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煩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現在有了消息了罷?”在極短的沈默時間,我蓦地這樣問了一句。

  k好像一時想不起來我問的是誰,他狐疑地看了我幾眼,然後恍然一笑,但又立刻堆上滿臉的濃霜,長籲一聲道:“你問的是他麼?現在,當真應了那一句話,近在咫只,遠在天涯了!”

  “嗳,你自己聽聽,你的口氣就像個失戀的人兒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會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經知道他是誰,而且,在哪裏。”我開始設法用話哄他開口。然而他搖了搖頭,只回答了三個字:“不見得。”

  “當真不騙你。前幾天遇到一個舊同學,隨便談談,就談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聳,眼睛也睜大了;但隨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輕輕拍一下道:“全部是鬼話!他就沒有女朋友,除了那個——”

  “那個從前的愛人,是不是?”我緊跟著逼進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舊同學就是他從前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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