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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17節

茅盾作品

  沒有風。淡青se的天幕上停著幾朵白雲,月亮的笑臉從雲罅中探視下界的秘密。黃浦像一條發光的灰黃se帶子,很和平,很快樂。一條小火輪緩緩地沖破那光滑的shui面,威風凜凜地叫了一聲。船面甲板上裝著紅綠小電燈的燈彩,在那清涼的夜se中和天空的繁星爭豔。這是一條行樂的船。

  這裏正是高橋沙一帶,浦面寬闊;小火輪莊嚴地朝北駛去,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中心漸離漸遠。shui電廠的高煙囪是工業上海的最後的步哨,一眨眼就過去了。兩岸沈睡的田野在月光下像是罩著一層淡灰se的輕煙。

  小火輪甲板上行樂的人們都有點半醉了,繼續二十多分鍾的緊張的嘩笑也使他們的she頭疲倦,現在他們都靜靜地仰臉看著這神秘xing的月夜的大自然,他們那些酒紅的臉上漸漸透出無事可爲的寂寞的煩悶來。而且天天沈浸顛倒于生活大轉輪的他們這一夥,現在離開了鬥爭中心已遠,忽然睜眼見了那平靜的田野,蒼茫的夜se,輕撫著心頭的生活鬥爭的創痕,也不免感喟萬端。于是在無事可爲的寂寞的微悶而外,又添上了人事無常的悲哀,以及熱癢癢地渴想新奇刺激的焦灼。

  這樣的心情尤以這一夥中的吳荪甫感受得最爲強烈。今晚上的行樂勝事是他發起的;幾個熟朋友,孫吉人,王和甫,韓孟翔,外加一位女的,徐曼麗。今晚上這雅集也是爲了徐曼麗。據她自己說,二十四年前這月亮初升的時候,她降生在這塵寰。船上的燈彩,席面的酒肴,都是爲的她這生日!孫吉人並且因此特地電調了這艘新造的鎮揚班小火輪來!

  船是更加走得慢了。輪機聲喀嚓——喀嚓——地從下艙裏爬上來,像是催眠曲。大副揣摩著老板們的心理,開了慢車;甲板上平穩到簡直可以豎立一個ji蛋。忽然吳荪甫轉臉問孫吉人道:

  “這條船開足了馬力,一點鍾走多少裏呀?”

  “四十裏罷。像今天吃shui淺,也許能走四十六七裏。可是顛得厲害!怎麼的?你想開快車麼?”

  吳荪甫點著頭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孫吉人說破了。他的沈悶的的心正要求著什麼狂暴的速度與力的刺激。可是那邊的王和甫卻提出了反對的然而也正是更深一層的意見:

  “這兒空蕩蕩的,就只有我們一條船,你開了快車也沒有味兒!我們回去罷,到外灘公園一帶浦面熱鬧的地方,我們出一個辔頭玩一玩,那倒不錯!”

  “不要忙呀!到吳淞口去轉一下,再回上海,——現在,先開快車!”

  徐曼麗用了最清脆的聲音說。立刻滿座都鼓掌了。剛才大家縱情戲谑的時候有過“約法”,今晚上誰也不能反對這位年青“壽母”的一颦一笑。開快車的命令立即傳下去了,輪機聲軋軋軋地急響起來,船身就像害了瘧疾似的戰抖;船頭激起的白lang有尺許高,船左右卷起兩條白練,拖得遠遠的。撥剌!撥剌!黃浦的shui怒吼著。甲板上那幾位半酒醉的老板們都仰起了臉哈哈大笑。

  “今天盡歡,應得留個久長的紀念!請孫吉翁把這條船改名做‘曼麗’罷!各位贊成麼?”

  韓孟翔高擎著酒杯,大聲喊叫;可是突然那船轉彎了,韓孟翔身ti一晃,沒有站得穩,就往王和甫身上撲去,他那一滿杯的香槟酒卻直潑到王和甫鄰座的徐曼麗頭上,把她的蓬松長發淋了個透shi。“呀——哈!”吳荪甫他們愕然喊一聲,接著就哄笑起來。徐曼麗一邊笑,一邊搖去頭發上的酒,jiao嗔地罵道:

  “孟翔,冒失鬼!頭發裏全是酒了,非要你吮幹淨不可!”

  這原不過是一句戲言,然而王和甫偏偏聽得很清楚;他猛的兩手拍一記,大聲叫道:

  “各位聽清了沒有?王母娘娘命令韓孟翔吮幹她頭發上的酒漬呢!吮幹!各位聽清了沒有?孟翔!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差使,趕快到差——”

  “喔唷唷!一句笑話,算不得數的!”

  徐曼麗急攔住了王和甫的話,又用腳輕輕踢著王和甫的小tui,叫他莫鬧。可是王和甫裝做不曉得,一疊聲喊著“孟翔到差”。吳荪甫,孫吉人,拍掌喝采。振刷他們那灰暗心緒的新鮮刺激來了,他們是不肯隨便放過的,況又有三分酒遮了臉。韓孟翔涎著臉笑,似乎並沒有什麼不願意。反是那老練的徐曼麗例外地羞澀起來。她佯笑著對吳荪甫他們飛了一眼。六對酒紅的眼睛都看定了她,像是看什麼猴子變把戲。一縷被玩弄的感覺就輕輕地在她心裏一漾。但只一漾,這感覺立即也就消失。她抿著嘴吃吃地笑。被人家命令著,而且監視著幹這玩意兒,她到底覺得有幾分不自在。

  王和甫卻已經下了動員令。他捧住了韓孟翔的頭,推到徐曼麗臉前來。徐曼麗吃吃地笑著,把上身往左一讓,就靠到吳荪甫的肩膀上去了,吳荪甫大笑著伸手捉住了徐曼麗的頭,直送到韓孟翔嘴邊。孫吉人就充了掌禮的,在嘩笑聲中喝道:

  “一吮!再吮!三——吮!禮畢!”

  “謝謝你們一家門罷!頭發是越弄越髒了!香槟酒,再加上口涎!”

  徐曼麗掠整她的頭發,jiao媚地說著,又笑了起來。王和甫感到還沒盡興似的,立刻就回答道:

  “那麼再來過罷!可是你不要裝模裝樣怕難爲情才好呀!”

  “算了罷!曼麗自己破壞了約法,我們公擬出一個罰規來!”

  吳荪甫轉換了方向了;他覺得眼前這件事的刺激力已經消失,他要求一個更新奇的。韓孟翔喜歡跳舞,就提議要徐曼麗來一套狐步舞。孫吉人老成持重,恐怕闖亂子,趕快攔阻道:

  “那不行!這船面顛得厲害,掉在黃浦裏不是玩的!罰規也不限定今天,大家慢慢兒想罷。”

  現在這小火輪已經到了吳淞口了。口外江面泊著三四條外guo兵艦,主桅上的頂燈在半空中耀亮,像是幾顆很大的星。喇叭的聲音在一條兵艦上嗚嗚地起來,忽然又沒有了。四面一望無際,是蒼涼的月光和shuise。小火輪改開了慢車,迂回地轉著一個大圓圈,這是在調頭預備回上海。忽然王和甫很正經地說道:

  “今天下午,有兩條花旗炮艦,三條東洋魚雷艇,奉到緊急命令,開漢口去,不知道爲什麼。吉人,你的局裏有沒有接到長沙電報?聽說那邊又很吃緊了!”

  “電報是來了一個,沒有說起什麼呀!”

  “也許是受過檢查,不能細說。我聽到的消息仿佛是共匪要打長沙呢!哼!”

  “那又是日本人的謠言。日本人辦的通訊社總說湖南,江西兩省的共匪多麼厲害!長沙,還有吉安,怎樣吃緊!今天交易所裏也有這風聲,可是影響不到市場,今天市場還是平穩的!”

  韓孟翔說著,就打了一個呵欠。這是有傳染xing的,徐曼麗是第一個被傳染;孫吉人嘴巴張大了,卻又臨時忍住,轉臉看著吳荪甫說道:

  “日本人的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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