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霜葉紅似二月花第11節上一小節]嚴重,而且良材也沒有辦法,——這樣的感覺,也把永順臉上的希望的氣一點一點趕掉,但是另有一種憤怒的光芒卻在他那善良的小眼睛裏漸漸增強。
“我還沒明白……”良材沈吟著,自言自語地,“到底怎樣;五聖堂那邊,該是最低的罷,這是容易鬧亂子的地方,別總該好得多罷?可是……”他突然提高了聲調,轉眼看住了永順。“我不在這裏的幾天,你們幹得怎樣了?大家都輪班守夜——哦?”
“我也有兩夜,不曾好好兒睡覺,”永順苦著臉回答;但忽然氣促地忿忿地喊道,“不中用!不中用!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剛才,大家正打算吃午飯,哪裏知道啵啵的鬼叫又來了,趕快跑去看。嗨!五聖堂那邊昨晚填高的十多丈,一下子沖塌了!有什麼辦法!”
永順掏出煙荷包來,解下腰間那根短短的旱煙管,一面裝煙,一面又歎口氣道:“老弟,大家都是頸子伸的絲瓜一般長,等候你這救命皇菩薩;……昨天,小曹莊來了人,說合我們這裏,兩邊會齊了幹他一下;可是,我們怎能隨便答應,你還沒有回來呀!現在,老弟你趕快出主意,大家都要急死了。回頭……”
“哦!”良材笑了笑,但立刻將眉頭皺得更緊些。聽說大家果然都在等候他的主意,他是高興的,然而他還沒想定辦法,怎能夠不焦灼?
“辦法總該有的,”他又惘然微笑,有口無心地說;但突然像驚覺似的全身一跳,眼光尖銳地亮將起來,急問道:“小曹莊來了人麼?你不是說他們派人來說合麼?他們來幹麼?
“他們說,他們守住了他們村子裏東邊那個口子,我們守我們村子西邊的一個,”永順將旱煙管在桌子上敲著,“喂,不是一東一西,輪船都得經過……”
“呵,我——明白了,你不用說了!”良材的臉忽然變了,聲音也很嚴厲,永順從沒見過,有點害怕。良材也覺得了,但正在火頭上,竟不能自製。“你們相信他們這一套鬼話了,你,你們相信有這樣便宜的事,輪船怕打?”良材的臉
發青,眼光冷峻,霍霍閃著,繼續質問,好像永順就是個代表,“你們當真沒想到輪船是死東西,打不怕,輪船的老板遠遠地住在縣裏,更不怕打!”
“可不是,”永順說,竭力想附和良材的意見,以便松緩這難堪的緊張,大粒的汗珠挂在他的多皺的面頰。然而他始終不明白良材爲什麼要生那樣大的氣,他覺得自己並沒說錯了半句話。他把那空煙管吸的吱吱地叫。
過一會兒,永順輕聲的自言自語道:“沒有事了罷?我這就出去罷?”擡起頭來,好像很識趣似的對良材睒著眼,而且好像什麼都已經定局了,他又說:“就這麼辦罷,老弟。你的話,保沒有錯!”
他遲疑地站起身來,卻又對身邊四周瞧了瞧,好像還有些什麼東西他確是帶了來的,但不知怎地一下就不見了,而且又記不起來這到底是些什麼。
“慢著,永順哥!”良材用平常的聲音說,也站了起來,臉卻依舊那樣冷峻可怕。“別聽那些人的胡說,那是壓根兒荒唐,騙人上當!慢慢兒我們總能想個好辦法。”
他繞著那方桌走了半個圈,站在永順面前,定睛看住他,眼光是溫和而又憂悒,額角上一道血管在突突地跳。隨即他又走了開去,喃喃地說:“咳,我累了,累得什麼似的,五髒六腑都膠住在一起,什麼也不能想。……去罷,永順哥,”聲音大了些,眼光又冷峻起來,“去罷!告訴大家,慢慢兒總該有個什麼辦法。”
永順走到了小天井盡頭,將要右轉出去的時候,回頭一望,看見良材垂著頭還在繞那方桌子慢慢地踱著。
大門外的梧桐樹下,等候消息的人們比前更多了。而且有幾個女的。永順看見自己的老婆也帶了兩個頂小的孩子雜在人們中間嘁嘁喳喳。永順一出現,梧桐樹下的人們嚷得更響,都把眼光投射到永順身上。
嘈雜的聲忽然停止,人們等候那一步近一步的永順告訴他們許多話。
永順混入了他們中間,沒有滿足人們的期望。他朝周圍看一眼,沈重地吐一口氣,只是贊歎地反複說:“活像他的老子,活像他的老子!啊喲喲,活像!”
他的眼光落在一個班白頭發的駝背臉上,“活像!一點兒也不差!”他愈說愈有勁了,喚著那駝背的名兒,“喂,老駝福!你要是記得三老爺,二十多年前的三老爺,我跟你打賭,你敢說一聲不像?”他分開衆人,獨自站在那條整潔的青石板的甬道上。
“去罷!”他對梧桐樹下那些人說。“慢慢兒總該有個什麼辦法!去罷!少爺就是這麼說。哎哎,……活像!”他自以爲使命已完,便喚著他的老婆和孩子,“沒有事了,家去罷!”
梧桐樹下的人們像一群蜜蜂似的吵鬧起來了。他們中間起了爭執。永順聽得斷斷續續的幾句:
“怎麼慢慢兒……”
“少爺自然有打算,他和那邊的曹大爺約好了……”“大少爺見過知縣老爺……”有兩三個人,老駝福也在內,朝永順這邊走來。
“說過了,去罷,回頭就有辦法……”永順大聲說,似乎也生氣了。他奔回梧桐樹下,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好像要找人鬧架,他對那些雜亂地投過來的問話,只用一句話回答:“人家少爺累了!已經睡了!”終于他找得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便像趕似的趕著回家去了。
空盼了一場的人們也漸漸散去。老駝福踽踽地走到河邊,朝那滔滔東流的河看了一會兒,獨自微微一笑,又狡猾地睒著眼睛,自言自語道:“鬼話!我知道是騙人的。你打量我老駝福是傻子麼?……你喚著我,‘喂,老駝福,你記得三老爺麼,我和你打賭,你敢說一聲不像?’哦,裝模作樣,騙得人好!……可是,老駝福是明白的:你是一套鬼話!”他得意地笑了,慢吞吞轉過臉去,朝路上看了一眼,又踱了幾步,對一株柳樹端詳了一會兒,似乎要找到誰來證實他的猜度,但又像是恐怕有人躲在什麼地方偷聽了他的話。他蹭到柳樹下,在一叢蘆花後面找塊石頭坐了,兩眼不住張望著外邊那條小路,又偷偷地笑著,自個兒說:“幹麼要騙我!少爺有了主意,遲早大家會知道,你不過先聽到罷了。嗨嗨,永順,你還賴不賴?”
這樣的,他將對面的一株小草或一塊石頭當作“永順哥”,喃喃絮語,感到了滿足。
南風輕輕吹著,河打著岸邊的豐茂的茅草,茅草蘇蘇地呻吟,遠遠近近的
車刮刮刮地在叫。老駝福雙眼朦胧,瞌睡來了。他的深縮在兩肩中間的腦袋時時向前磕撞。忽然一只牛虻在他後頸上釘了一口。朦胧中他以爲誰在開他的玩笑,伸手摸著後頸,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嘴裏說:“開什麼玩笑!我早已瞧見你了。躲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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