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寒夜第11章上一小節]少帶點惶恐地跟在大家後面。總經理帶笑地道歉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不遲,不遲!我們也是才來!”許多聲音一齊說。他沒有作聲,他不想跟那位大人物講話,那個人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別的同事們好象也忘了他的存在似的,仍舊把他抛在角落裏。
擺好了兩桌酒席。就座的時候,大家客氣地讓坐,他默默地遠遠站著,那幾個地位跟他的差不多的同事都有說有笑地坐定了。還是鍾老招呼他過去,鍾老給他保留了一個座位。
別人喝酒吃菜,興致非常好。總經理和周主任坐在另外一席。他這一桌的同事們都過去敬了酒,就只有他一個人不曾去。除了鍾老,誰都不理他,連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講一句話。他看不慣大家對總經理和周主任巴結的樣子,那些卑下的奉承話使他發嘔。這個環境對他太不相宜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多麼需要安靜。他們並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他們。也沒有人強迫他到這裏來。可是他卻把參加這個宴會看作自己的義務。他自動地來了,而來了以後他卻沒有一秒鍾不後悔。他想走開,但是他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他一直是埋著頭默默地喝酒。鍾老偶爾對他講兩三句話,他也只是唯唯地應著。說是因爲禁酒的緣故,茶房把黃酒斟在茶杯裏冒充茶,免得警察來打麻煩。他現在真的把酒當作茶來喝了。沒有人向他勸酒,可是他自己喝了好幾杯。他知道自己酒量差,他想喝醉,想使腦筋糊塗,但是一直到席終他還是十分清醒。周主任卻醉得只會傻笑,接連講著一些不合身份的話。他趁著衆人吵鬧地糾纏在一起似乎在准備遊藝節目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地溜走了。
他走出菜館,到了冷靜的街上,覺得有點冷,但是呼吸舒暢多了。他大步走著。
他急急地走到了家,欣慰地對自己說:“我還以爲今天會生病,現在倒沒有事了。”他上了樓。他的房門微微開著,母坐在方桌前做
服,只有她一個人在等候他。房裏沒有樹生的影子。
“你回來了?”母問道,她擡起頭
切地對他笑了笑。
“是,,”他答道。眼光還在找尋另外一個人。
“你今天沒有不舒服罷。我倒擔心了一天,我看你早晨出去的時候臉不大好,”母
說,就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又把眼鏡取下來,揉了揉眼睛。
“我很好。,你不休息一下?晚上還要做東西?”他說。
她拿起剛才放在桌上的東西給他看:“我在給你做一件汗。今天理箱子,找出一段平價白布來。我看你汗
短褲破得實在不象話,趁著我還能夠動針線的時候給你做兩套換一下。”
“,你也不能太累啊。這些東西緩點做也沒有關系,”他感動地說:“我那兩身舊的總還可以穿三五個月,以後我還可以買新的。”
“買新的?你那幾個錢的薪哪裏買得了?這兩年你連襪子也沒有買過一雙。你脾氣也太好了。要是沒有我累著你,你或許不會苦到這樣。你從不想到你自己。這幾年來你瘦得多了,看起來你好象過了四十歲的人,白頭發也有了好多根了,”母
說著,眼圈也紅了。
“,你不要老想這些事,在這個年頭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能夠活下去就算好的了,”他歎了一口氣說。“她沒有回來過?”他忽然問一句。
“她,你說樹生嗎?她回來過,又出去了,說是行裏有什麼事,十點鍾一定回來,”母答道。但是她馬上又改變了語調添上兩三句:“你看,就是她一個人舒眼。家裏事她什麼都不管。一天就在外面交際。”她忽然望著他,關心地說:“你今天又吃了酒了,吃得不多罷?你身
差,不宜多吃酒啊。”
“我喝得不多,”他答道,又歎了一口氣。他覺得不舒服極了,頭暈,心和喉嚨都象被什麼東西在搔著一般。他打算去倒一杯開來喝,剛走一步,身子就向右邊歪了一下,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他連忙站定,但是身子又接連搖晃了兩下。
“你怎麼啦?”母驚問道,便站起來。
“我喝了兩杯酒,”他勉強笑了笑。母走到他的身邊要攙扶他。他搖著頭讓開身子,接連說。“不要緊,不要緊。我沒有醉。”
“那麼你早點睡罷,”母說。
“不,我不想睡,我要等她回來。”他說著,在書桌前那把藤椅上坐下了。
“你要等她?你曉得她什麼時候回來?”
“你不是說她十點鍾回來嗎?”他反問道。
“她的話相信不得。你還是睡罷。”
“好,我睡,我先躺一會兒也好,”他說著就站起來。
當——當,——當——當,當——當。預行警報的鍾聲響了。
“警報啰。,你躲一下罷,我今天不想走,”他說,走到
前,在
沿上坐了下來。
“你不走,我也不走。你還是躺一下罷,橫順還沒有放‘空襲’,”母鎮靜地說。
整個樓房裏本來相當安靜,現在突然活動起來了。到都是人聲,腳步聲,還有關門的聲音。街上有人在跑,還有更多的人在叫喚,在講話。
“xx,你不走啊?”隔壁有人在大聲問。
“我不走,敵機不會來,何必多此一舉,”另一個人答道。
“這兩天快打到貴州來了,說不定敵人會來一次大轟炸,至少可以擾亂人心。我得到銀行界的消息,昨天貴陽炸得厲害,連報上都不敢登。我勸你還是去躲一下罷。”
“那麼出去走走也好,我們就一路走。”
接著是關門和走路的聲音。雖然中間還隔著一段走廊,但是薄薄的木板壁很容易傳聲。他們的談話被這母子兩個人聽見了。
“,你還是走罷,”他懇求道。
“不要緊,現在才是預行,”母慢慢地回答。
過了幾分鍾,空襲警報的汽笛聲突然尖銳地響起來。
“,走得了,”他催促道。
“我等到放‘緊急’再走,”母答道,她仍舊安靜地坐著。
“我看還是早點走好,遲了怕來不及進洞了,”他有點著急地說。母不曾回答。他忽然站起來,又說;“那麼我們一塊兒走罷。”
“敵機不見得會來,走一趟太吃力,我看還是等到放‘緊急’再走好,”母固執地說。他不作聲了。母
又說:“就是炸死了,也沒有關系。我們象這樣過日子,還不如炸死好。”
“,你不要這樣說,我們沒有搶過人,偷過人,害過人,爲什麼我們不該活呢?”他悲憤地說,他又在
沿上坐了下來。
門推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來。“你們還沒有走!”樹生驚喜地說。
“你不去躲警報,怎麼還跑回來?”他站起來迎著她問道。
“我回來給你送防空證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把你的防空證也放到我手提包裏面了,剛才發覺了,特地趕回來送給你,”她含笑說道,一面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卡片遞到他的手裏。
他感激地對她笑了笑,接過防空證揣在袋裏,又從那裏拿出一封信來。他說:“其實我還沒有想到防空證上面去。要是不發緊急警報,我們就不躲了。”
“現在走罷,”樹生含笑地催他:“早點進防空洞好些,”她又望著母說。
“我不走,我不信就會炸死,”母板起臉賭氣似地說。
樹生碰了釘子,怔了一下,但是馬上又裝出笑臉對他說:“你呢,你也不怕死嗎?”
“我很累,我不想走,”他疲倦地答道。
“那麼我一個人走了,”她仍然裝出笑臉說,便掉轉了身子。
“樹生,”他想起手裏捏的一封信便喚了一聲。
她回轉頭來。他把捏信的手伸向她,一面說:“小宣來的信,他們學堂又要他補繳三千兩百塊錢。你看罷。”
她走回來,接過信封,取出信箋來看了一遍。她用輕快的聲音說:“好的,我明天給他寄三千五百塊錢去。”她把信放在手提包裏,又往外面走。
“你不爲難嗎?”他問了一句。
“不要緊,我可以向行裏借。我總比你有辦法,”她不在乎地答道,接著又問他一次:“你不去躲嗎?”她看見他在遲疑,就一個人匆匆地走出去了。
“你看,她好神氣,也是你才受得了!”母氣憤地說。這時高跟鞋的聲音還在走廊上響。
“不過小宣的學費也虧她。不是靠她,小宣早就停學了。我這個爸爸真不中用,”他歎息地說。
“要是我,我甯肯讓小宣停學,”母咬著牙說。
他覺得有一口痰貼在他的喉管上,他用力咳嗽,想把痰咳出來。
“我給你倒杯開,你忍住一下,”母
說。等到她把開
端來,他已經把痰吐在地上了,不僅地上,他的左手背也濺了些。他看見疾裏的血絲,心中一冷,連忙把手背在
服上擦,又用腳把地板上的痰也擦去了。
“好羅,咳出來就好了,”母安慰他說,一面把杯子遞給他。
他接過杯子,大口地喝了幾口,然後勉強裝出笑容,回答道:“是,我現在好多了。”他把杯子放到方桌上去,又說:“我累得很,我想睡一會兒。”
“那麼你不要服啊。萬一放‘緊急’,跑起來也方便些,”母
叮囑道。
他含糊地答應著,已經走到前和
倒下來了。就在這一刻,他的精神和
力似乎完全崩潰了。在昏迷中他覺得母
來給他蓋上了棉被。
《寒夜》第11章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2章”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