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寒夜第23章上一小節]多了,”她答道。
“那麼你快點收拾罷,”他催她道:“現在大概快十一點了。你要早點睡啊,明天天不亮你就要起來。”
“不要緊,陳主任會開汽車來接我,車子已經借好了,”她順口說。
“不過你也得早起來,不然會來不及的,”他勉強裝出笑容說。
“那麼你——”她開始感到留戀,她心裏有點難過,說了這三個字,第四個字梗在咽喉,不肯出來。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個假呵欠。
她似乎沈思了一會兒,然後她擡起頭說:“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時候你不要起來啊。太早了,你起來會著涼的。你的病剛剛才好一點,得小心,”她叮囑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罷,”他說,他努力做出滿意的微笑來,雖然做得不太象。可是等她轉身去整理行李時,他卻蒙著頭在被裏淌眼淚。
她忙了將近一個鍾頭。她還以爲他已經睡熟了。事實上他卻一直醒著。他的思想活動得很快,它跑了許多地方,甚至許多年月。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但是它始終繞著一個人的面影。那就是她。她現在還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氣,或者大聲咳一下嗽,他害怕驚動了她。幸福的回憶,年輕人的歲月都去遠了。……甚至痛苦的爭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遠了,現在留給他的只有分離(馬上就要來到的)和以後的孤寂。還有他這個病。他的左又在隱隱地痛。她會回來嗎?或者他能夠等到她回來的那一天嗎?……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臉朝著牆壁,默默地流眼淚。他後來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時候。然而那是在她上
睡去的若幹分鍾以後了。
他半夜裏驚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經透了。屋子裏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覺得有點頭暈,他看不清楚一件東西。母
房裏沒有聲息。他側耳靜聽。妻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睡得很安靜。“什麼時候了?”他問自己。他答不出。“她不會睡過鍾點嗎?”他想。他自己回答:“還早罷,天這麼黑。她不會趕不上,陳主任會來接她。”想到“陳主任”,他仿佛挨了迎頭一悶棍,他楞了幾分鍾。什麼東西在他心裏燃燒,他覺得臉上、額上燙得厲害。“他什麼都比我強,”他妒忌地想道。……
漸漸地、慢慢地他又睡去了。可是她突然醒來了。她跳下,穿起
服,扭開電燈,看一下手表。“啊呀!”她低聲驚叫,她連忙打扮自己。
突然在窗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他來了,我得快。”她小聲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上一看。他睡著不動。“我不要驚醒他,讓他好好地睡罷,”她想道。她又看母
的小屋,房門緊閉,她朝著小屋說了一聲:“再會。”她試提一下她的兩只箱子,剛提起來,又放下。她急急走到
前去看他。他的後腦向著她,他在打鼾。她癡癡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她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宣,我們再見了,希望你不要夢著我離開你啊。”她覺得心裏不好過,便用力咬著下嘴
,掉轉了身子。她離開了
,馬上又回轉身去看他。她躊躇片刻,忽然走到書桌前,拿了一張紙,用自來
筆在上面匆匆寫下幾行字,用墨
瓶壓住它,于是提著一只箱子往門外走了。
就在她從走廊轉下樓梯的時候,他突然從夢中發出一聲叫喚驚醒過來了。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不大,卻相當淒慘。他夢著她抛開他走了。他正在喚她回來。
他立刻用眼光找尋她。門開著。電燈亮得可怕。沒有她的影子,一只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實情形。他一翻身坐起來,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連鈕子都沒有扣好,就提起那只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
他還沒有走到樓梯口,就覺得膀子發痠,腳沈重,但是他竭力支持著下了樓梯。樓梯口沒有電燈,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後襟又絆住他的腳,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樓的轉角,兩個人急急地從下面上來。他看見射上來的手電光。爲了避開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
“宣,你起來了!”上來的人用熟習的女音驚喜地叫道。手電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來了!”她連忙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去拿箱子。“給我,”她感激地說。
他不放開手,仍舊要提著走下去,他說:“不要緊,我可以提下去。”
“給我提,”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是年輕而有力的聲音。他吃了一驚。他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恍惚間他覺得那個人身材魁梧,意態軒昂,比起來,自己太猥瑣了。他順從地把箱子交給那只伸過來的手。他還聽見她在說:“陳主任,請你先下去,我馬上就來。”
“你快來啊,”那個年輕的聲音說,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咚咚”的腳步聲響了片刻後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樓梯上,她也是。她的手電光亮了一陣,也突然滅了。
兩個人立在黑暗與寒冷的中間,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汽車喇叭叫起來,叫了兩聲。她夢醒似地動了一下,她說話了:“宣,你上樓睡罷,你身真要當心啊……我們就在這裏分別罷,你不要送我。我給你留了一封信在屋裏,”她柔情地伸過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又瘦又硬(雖然不怎麼冷)!她竭力壓下了感情,聲音發顫地說:“再見。”
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著急又悲痛地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不定,不過我一定要回來的。我想至遲也不過一年,”她感動地說。
“一年?這樣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聲叫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個時候。
“我也說不定,不過我總會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討厭的喇叭聲又響了。她安慰他:“你不要著急,我到了那邊就寫信回來。”
“是,我等著你的信,”他揩著眼淚說。
“我會——”她剛剛說了兩個字,忽然一陣心酸,她輕輕地撲到他的身上去。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吃驚地說:“不要挨我,我有肺病,會傳染人。”
她並不離開他,反而伸出兩只手將他抱住,又把她的紅緊緊地壓在他的幹枯的嘴上,熱烈地吻了一下。她又聽到那討厭的喇叭聲,才離開他的身子,眼淚滿臉地說:“我真願意傳染到你那個病,那麼我就不會離開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臉,小聲歎了一口氣,又說:“
面前你替我講一聲,我沒有敢驚動她。”她終于決然地撇開他,打著手電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余的那幾級樓梯。
他癡呆地立了一兩分鍾,突然沿著樓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並沒有被什麼東西絆倒。但是他趕到大門口,汽車剛剛開動。他叫一聲“樹生”,他的聲音嘶啞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內露了一下臉,但是汽車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著追上去。汽車卻象箭一般地飛進霧中去了。他趕不上,他站著喘氣。他絕望地走回家來。大門口一盞滿月似的門燈孤寂地照著門前一段人行道。門旁邊牆腳下有一個人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個十歲上下的小孩互相抱著縮成了一團。油黑的臉,油黑的破棉襖,滿身都是棉花疙瘩,連棉花也變成黑灰了。他們睡得很熟,燈光溫柔地撫著他們的臉。
他看著他們,他渾身顫抖起來。周圍是這麼一個可怕的寒夜。就只有這兩個孩子睡著,他一個人醒著。他很想叫醒他們,讓他們到他的屋子裏去,他又想下自己的棉
蓋在他們的身上。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唐柏青也這樣睡過的,”他忽然自語道,他想起了那個同學的話,便蒙著臉象逃避瘟疫似地走進了大門。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在書桌上見到她留下的字條,他拿起它來,低聲念著:
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難過。我到了那邊就給你寫信。一切有陳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保重自己的身,認真地治病。
面前請你替我講幾句好話罷。
妻
他一邊念,一邊流淚。特別是最後一個“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著字條在書桌前立了幾分鍾。他覺得渾身發冷,兩條好象要凍僵的樣子。他支持不住,便拿著字條走到
前,把它放在枕邊,然後
去棉袍鑽進被窩裏去。
他一直沒有能睡熟,他不斷地翻身,有時他剛合上眼,立刻又驚醒了。可怖的夢魇在等候他。他不敢落進睡夢中去。他發燒,頭又暈,兩耳響得厲害。天剛大亮,他聽見飛機聲。他想:她去了,去遠了,我永遠看不見她了。他把枕畔那張字條捏在手裏,低聲哭起來。
“你是個忠厚老好人,你只會哭!”他想起了妻罵過他的話,可是他反而哭得更傷心了。
……《寒夜》第23章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24章”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