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和淑華在覺民的房裏讀英文。劍雲已經把這天的功課講解完畢,在旁邊聽她們自己誦讀,隨時糾正她們的錯誤的拼音。淑英在誦讀的時候忽然聽見她父的鞋底聲。克明從窗下走過往外面去了。她心裏陡然一驚。她略略停了一下,又繼續讀下去。但是克明的腳步聲又漸漸地近了。顯然他走到中途又轉身回來。她一面讀書一面聽那鞋底聲。聲音愈來愈近。克明的腳似乎踏上了石階。她吃驚地擡頭看門外。她只看見藍布門簾。
然而克明揭起門簾進來了。淑英馬上站起來。淑華和劍雲也站起來招呼他。
克明似理非理地動一下頭。他就站在門口,板起臉向淑英吩咐道:“二女,你跟我去,我有話說。”
淑英害怕地答應了一聲。她立刻拿起書跟著克明走出房去。
“什麼事情?”劍雲悄然問道,他等克明的鞋底聲聽不見了才敢開口說話。
“多半不是好事情,又該二倒楣。我去告訴大哥他們,”淑華激動地答道。她也匆匆地將書收起,和劍雲同往覺新的房裏去了。
淑英懷著恐懼的心跟在克明的後面。她知道她的父不是爲了尋常的事情來找她的,她從他的帶怒的面容上也可以猜到他要對她說的話。她的父
一定會給她一個打擊,這個打擊一定會傷害她。她害怕這個打擊,但是她准備防衛自己。
克明引著淑英往桂堂旁邊他的書房走去。一路上他不說一句話。這沈悶的等待使淑英心裏非常難過,但是她沒有勇氣來打破沈默。她低著頭在暗的燈光下慢慢地移動腳步,她心裏盤算應對的言語。
克明跨進了自己的房門,便往書房走去。淑英在後面跟著。她在飯廳裏遇見翠環。翠環熱地喚了一聲“二小
”。
淑英連忙給翠環示意,叫她不要說話。翠環忽然注意到克明臉上神不對,又看見淑英垂頭喪氣的樣子,知道克明又在爲難淑英了。她替淑英捏了一把汗。她等到克明的影子閃進了書房裏面,連忙去給張氏報信。
克明在寫字臺前面那把有椅墊的藤椅上坐下,淑英就站在寫字臺旁邊。克明忽然正言厲地責斥淑英道:“我說過不准你讀英文。你居然不聽我的話。你年紀也不小了,還不學點規矩。現在雖說不比從前,然而男女究竟有別。你‘老人公’是當代宏儒,又是省城有名律師。我跟他常常見面,也很談得來。我們的事務所又設在一個地方。我們家裏的事情難保不傳到他的耳朵裏去。他平日很稱羨我們高家的家風。如果他知道你天天跟年輕男人在一起讀什麼英文,他就會看輕我,說我沒有家教,說你失了大家閨範。我萬不能丟這個臉。
聽見沒有?從明天起如果我再看見你跟劍雲在一起,我就不要你做我的女兒。”
“陳先生教我讀書,這也是尋常的事情,還有三在一起……”淑英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是她還忍耐住,仍舊埋下頭低聲分辯道。
克明不等淑英說完話,忽然把手在桌上一拍,惱怒地喝道,“我問你究竟聽不聽我的話?”他接著又喚道:“翠環。翠環。”
“什麼事?三老爺,你這樣生氣,”張氏慌忙地從門外進來,柔聲勸道。
“什麼事?你問你生的好女兒。”克明賭氣地說。
“原來是那件小事情,也值不得這樣生氣。三老爺,你看二女也很可憐。讓她也罷,”張氏在門外早已聽見克明罵淑英的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這時便賠笑地勸解道。
“你不要多嘴。你女人家懂得什麼?”克明憎厭地責備張氏說。他看見翠環走進房來,便高聲吩咐道:“翠環,你去把大少爺立刻請來。”翠環巴不得克明這樣命令,便趁著這個機會去向覺新們求幫助。
覺新正在房裏同淑華們談論淑英的事,忽然看見翠環氣咻咻地跑進來,驚惶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去。”
“翠環,什麼事?”琴關心地問道。
“不得了,老爺又在跟二小生氣,”翠環結結巴巴地答道。過後她又央求覺新:“大少爺,你快去勸解一下。”
覺新匆匆地跟著翠環走了。淑華歎息地自語道:“二近來運氣真不好,偏偏常常碰到這種事情。”劍雲驚恐地掉頭看淑華。覺民咬了咬嘴
皮,忽然投了一瞥含有深意的眼光到琴的臉上去。琴也用同樣的表情回看他。覺民慢慢地把頭掉開。他笑了笑,安慰淑華道:“這是不要緊的,你放心。”
覺新走進克明的書房,看見克明板起臉坐在藤椅上,淑英垂著頭靠了寫字臺站著。張氏碰了一個釘子,氣青著臉坐在沙發上賭氣般地不作聲。覺新勉強做出笑容,喚了一聲“三爸”,他想打破房裏的沈悶空氣。
克明微微點一點頭。他並不笑,卻正言厲地說:“明軒,我囑咐你,我不准二女再跟劍雲讀英文。你去對劍雲說一聲,請他以後不要理二女,他的束修我按月照數送給他。”
覺新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大哥,你不要去對陳先生說,人家也要面子,”淑英忽然擡起頭嗚咽地央求道。
“你還要袒護他。你連我也反對起來了。”克明氣得臉大變,喘籲籲地指著淑英罵道。接著他又瞅著張氏責備道:“三太太,你教的好女兒。現在越弄越不成
統了。我看還是早點把她送到陳家去,省得將來鬧出什麼事情。”
“三老爺,你這個人近來究竟怎樣了?對自己的女兒會說這種話。真虧你說得出口。二女好好地又不曾做錯什麼事,你何苦這樣使她難堪。”張氏非常氣惱,她不肯在覺新的面前丟臉,同時又有點憐憫淑英,便鼓起勇氣替淑英辯護幾句。
“你不要管,”克明輕蔑地揮手說。“我管教她,是要她學好。二女年紀輕不懂事,需要人好好管教才行。你不會管教,我才來管的。”他又嚴厲地吩咐道:“好,我把二女就交給你。
以後我再要看見她跟劍雲在一起,我就問你。”
“大哥,”淑英忽然哭著喚道。她也不說什麼便掉轉身子急急地走出房去了。
“問我?哼。我哪兒還配管教人?我女人家不懂得事情,”張氏噘起嘴賭氣地說。
“明軒,劍雲還沒有走罷?你就去對他說清楚,”克明並不理睬張氏,他的怒氣還沒有消除,他還不放心地對覺新再吩咐一次。
覺新恭敬地站在克明的面前。他聽見了克明和張氏說的話,不曾漏掉一個字。淑英的短短的哀求也進了他的心裏。這個少女的受著委屈的可憐姿態獲得了他的同情,而且觸動了他的哀愁。他站在那裏不大說話,可是他的思想卻在許多痛心的往事上面跑。他看見一力量把淑英拖著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深淵。他知道那同樣的悲劇就要開幕重演。他不能夠再安靜地做一個觀衆了。醫院裏的景象,蕙彌留時的情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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