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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第五章

第3小節
錢鍾書作品

  [續圍城第五章上一小節]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裏。”燈光照著孫小jie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jie,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並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裏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jie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裏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裏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jie,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追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jie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裏的故事來哄你。”

  睡在chuang上,鴻漸覺得心裏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辛楣,你打得我到這時候還痛!”

  辛楣道:“你這人沒良心!方才我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孫小jie——唉!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帶她來,上了大當——孫小jie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塗蟲就像送上門去的那條船。”

  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過敏!神經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心裏的痛嚇退。

  “我相信我們講的話,全給這女孩子聽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麼高——”

  “你自己,我可沒有。”

  “你想,一個大學畢業生會那樣天真幼稚麼?‘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嚨,自信模仿得維妙維肖——“我才不上她當呢!只有你這傻瓜!我告訴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說你講的全是童話麼?假使我不說這句話,她一定要問你借書看——”

  “要借我也沒有。”

  “不是這麼說。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yi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于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迹。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鴻漸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講孫小jie的話完全是癡人說夢。”

  辛楣對艙頂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見得。好了,不要再講話了,我要睡了。”鴻漸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曉芙那樣的不可追求,想著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沒進港就老遠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兩條汽船來,擺渡客人上岸。頭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條船。這船的甲板比大輪船三等艙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shui一蕩漾,兩船間就距離著尺把的海,像張了口等人掉進去。乘客同聲罵船公司混帳,可是人人都奮不顧身地跳了,居然沒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來不少,都手按肚子,眉頭皺著,一聲不響。鴻漸只擔心自己要生盲腸炎。船小人擠,一路上只聽見嚷:“船側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幾個。”“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xing命?”每句話全船傳喊著,雪球似的在各人嘴邊滾過,輪廓愈滾愈臃腫。鸫漸和人攀談,知道上了岸旅館難找,十家九家客滿。辛楣說,同船來的有好幾百個客人,李和顧在第二條船上,要等齊了他們再去找旅館,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孫小jie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辛楣等剛走,忽然發出空襲警報,鴻漸著急起來,想壞運氣是結了伴來的,自己正在倒,難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顧擔憂。轉念一想,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財産,不會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緊。後來瞧碼頭上的人並不跪,鴻漸就留下來,僥幸沒放緊急警報。一個多鍾頭後,警報解除了,辛楣也趕來。不多一會,第二條船黑壓壓、鬧哄哄地近岸。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飙失箱,襯了狹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ti的驚奇,似乎推了幾何學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下,更是物理學的奇迹。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只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ji蛋。辛楣忙問眼鏡哪裏去了,李先生從口袋裏掏出戴上,說防跳船的時候,萬一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摔破了。

  李先生們因爲行李累贅,沒趕上第一條船。可是李梅亭語氣裏,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襲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沒把大菜間讓給辛楣們,他也有上擺渡船的優先權,不會夾在shui火中間,“神經受打擊”了。辛楣倆假裝和應酬的本領到此簡直破産,竟沒法表示感謝。顧爾謙的興致倒沒減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運氣,真是死裏逃生哪!那時候就想不到還會跟你們兩位相見。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飛機沒光顧。這話並不荒謬,我相信命運的。曾文正公說:‘不信天,信運氣。’”李先生本來像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衆恭維得春氣入身,蠕蠕慾活,居然賞臉一笑道:“做大事業的人都相信命運的。我這次出門前,有朋友跟我排過八字,說現在正轉運,一路逢凶化吉。”顧先生拍手道:“可不是麼?我一點兒沒有錯。”鴻漸忍不住道:“我也算過命,今年運氣壞得很,各位不怕連累麼?”顧先生頭擺得像小孩子手裏的搖鼓道:“哪裏的話!哪裏的話!唉!今天太運氣!他們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夢死,怎知道出門有這樣的危險。內地是不可不來的。咱們今兒晚上得找個館子慶祝一下,兄弟作小東。”大家在旅館休息一會,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他向孫小jie問長問短,講了許多風話。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後,兩人躺在chuang上閑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jie的醜態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se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婬邪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甯可他好se,總算還有點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正說著,忽聽見隔壁李顧房裏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guo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ti雖住在這間房裏,耳朵像住在隔壁房裏的。旅館裏照例有瞎眼抽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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