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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第八章

第2小節
錢鍾書作品

  [續圍城第八章上一小節]人轉問一下也行。”鴻漸不聽她的話,她後來知道聘書並非無心遺 漏,也就不勉強他。鴻漸開玩笑說:“下半年我失了業,咱們結不成婚了。你嫁 了我要挨餓的。”她說:“我本來也不要你養活。回家見了爸爸,請他替你想個 辦法。”他主張索xing不要回家,到重慶找趙辛楣——辛楣進了guo防委員會,來信 頗爲得意,比起出走時的狼狽,像換了一個人。不料她大反對,說辛楣和他不過 是同樣地位的人,求他薦事,太丟臉了;又說三闾大學的事,就是辛楣薦的,“ 替各系打雜,教授都沒爬到,連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薦的事好不好?”鴻漸局 促道:“給你這麼一說,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請你說話留點ti面,好不好?”孫 小jie說,無論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qinqin一次,他也應該見見未來的丈人丈母 。鴻漸說,就在此地結了婚罷,一來省事,二來旅行方便些。孫小jie沈吟說:“ 這次訂婚已經沒得到爸爸mama的同意,幸虧他們喜歡我,一點兒不爲難。結婚總 不能這樣草率了,要讓他們作主。你別害怕,爸爸不凶的,他會喜歡你。”鴻漸 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咱們這次訂婚,是你父qin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 你什麼時候把它揀出來。”孫小jie愣愣的眼睛裏發問。鴻漸輕輕擰她鼻子道:“ 怎麼忘了?就是那封講起匿名信的信。”孫小jie扭頭抖開他的手道:“討厭!鼻 子都給你擰紅了。那封信?那封信我當時看了,一生氣,就把它撕了——唔,我 倒真應該保存它,現在咱們不怕謠言了,”說完緊握著他的手。

  辛楣在重慶得到鴻漸訂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賀。鴻漸把這信給孫小jie 看,她看到最後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驗矣,呵呵。又及,”就問他在船上講的 什麼話。鴻漸現在新訂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層,把辛楣批評的話一一告訴。她聽 得怒形于se,可是不發作,只說:“你們這些男人全不要臉,動不動就說女人看 中你們,自己不照照鏡子,真無恥!也許陸子潇逢人告訴我怎樣看中他呢!我也 算倒黴,辛楣一定還有講我的壞話,你說出來。”鴻漸忙扯淡完事。她反對托辛 楣謀事,這可能是理由。鴻漸說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幹脆從桂林坐飛機到香 港,省吃許多苦,托辛楣設法飛機票。孫小jie極贊成。辛楣回信道:他母qin七月 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慶,那時候他們湊巧可以在香港小敘。孫小jie 看了信,皺眉道:“我不願意看見他,他要開玩笑的。你不許他開玩笑。”鴻漸 笑道:“第一次見面少不了要開玩笑的,以後就沒有了。現在你還怕他什麼?你 升了一輩,他該叫你世嫂了。”

  鴻漸這次走,沒有一個同事替他餞行。既然校長不高興他,大家也懶跟他聯 絡。他不像能夠飛黃騰達的人——“孫柔嘉嫁給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後悔的一 天”——請他吃的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裏的面包,過些日子會加了倍浮回原主。 並且,請吃飯好比播種子:來的客人裏有幾個是吃了不還請的,例如最高上司和 低級小職員;有幾個一定還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這樣,種一頓飯 可以收獲幾頓飯。鴻漸地位不高,又不屬于任何系,平時無人結交他,他也只跟 辛楣要好,在同事裏沒撒播飯種子。不過,鴻漸飯雖沒到嘴,謝飯倒謝了好幾次 。人家問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說:“怎麼?走得那麼匆促!餞行都來不及。糟糕 !偏偏這幾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沒有工夫,孫小jie,勸他遲幾天走,大家從從容 容敘一敘——好,好,遵命,那麼就欠禮了。你們回去辦喜事,早點來個通知, 別瞞人哪!兩個人新婚快樂,把這兒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長 給省政府請到省城去開會,大考的時候才回校,始終沒正式談起聘書的事。鴻漸 動身前一天,到校長室秘書chu去請發旅行證件,免得路上軍警麻煩,順便見校長 辭行,高松年還沒到辦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書chu領取證件,一問校長早已走了 。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裏的好運氣,來得很遲 ,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鴻漸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氣憤裏又有 點得意。他訓導的幾個學生,因爲當天考試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裏來話別。 他感激地喜歡,才明白貪官下任,還要地方挽留,獻萬民傘、立德政碑的心理。 離開一個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 。去後的毀譽,正跟死後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蠟 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仿佛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 閉眼。這些學生來了又去,暫時的熱鬧更增加他的孤寂,輾轉半夜睡不著。雖然 厭惡這地方,臨走時偏有以後不能再來的怅戀,人心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去年 來的時候,多少同伴,現在只兩個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則自己失了業,一個 人走這條長路,真沒有那勇氣。想到此地,鴻漸心理像冬夜縮成一團的身ti稍覺 溫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沒亮,轎夫和挑夫都來了;已是夏天,趁早涼,好趕 路。服侍鴻漸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 送到大門外看他們上轎,一手緊握 著鴻漸的賞錢,准備轎子走了再數。範小jie近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離, 以爲會碰見送行的男同事,臉上胡亂塗些胭脂,勾了孫小jie的手,從女生宿舍送 她過來。孫小jie也依依惜別,舍不下她。範小jie看她上轎子,祝她們倆一路平安 ,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jie的信轉到上海,“不過,這地址怎麼寫法?要開方先 生府上的地址了,”說時格格地笑。孫小jie也說一定有信給她。鴻漸暗笑女人真 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後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槟酒會 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qin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 也以爲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轎夫到鎮上打完早尖,擡轎正要上路,高松年的qin隨趕來,滿額是汗,把大 信封一個交給鴻漸,說奉校長命送來的。鴻漸以爲是聘書,心跳得要沖出song膛, 忙拆信封,裏面只是一張信箋,一個紅紙袋。信上說,這一月來校務紛繁,沒機 會與鴻漸細談,前天剛自省城回來,百端待理,鴻漸又行se匆匆,未能餞別,抱 歉之至;本校暫行緩辦哲學系,留他在此,實屬有屈,所以寫信給某某兩個有名 學術機關,推薦他去做事,一有消息,決打電報到上海;禮券一張,是結婚的賀 儀,尚乞哂納。鴻漸沒看完,就氣得要下轎子跳罵,忍耐到轎夫走了十裏路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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