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按照曆書上的推算,是個好日子,又值星期日,各全放假,電影場換過新片子,公園各樣花都開得正熱鬧,天氣又很好,許多人都乘到這日來接
。
溝沿的路警,兩點鍾一換班,每一個值班警察就都可以見到一隊音樂隊過身。就是坐在家裏的老太們,也能時時聽到遠遠的悠悠的喇叭鼓樂聲。
“四老,今天是初八——?”
在馍馍巷東口的坪壩內的鋸木人,名叫七老的,他仰起頭來同那象是站在他頭上的鋸木人說話,又得意的微微笑。這時有一隊樂隊,大約引導著一輛花花綠綠的禮車,就正才從巷口河沿上過去。
“不,是初七。”
“是初八。”七老原是有別的事情在心的。
“初七初八,爭這一天幹嗎?回頭看曆書就知道了。”
“是初八,我算到!”其實曆書早已翻過了。
兩個人,你拖過來我拖過去,反複又反複,不計其次數,一株大的方的黃松木,便爲一些小小鐵齒齧了一道縫,木的粉,落在地上一大堆,七老頭上肩上全都是,這時若有一個人把這情形繪成一張畫就好了。
今天的確是初八,七老沒有錯,四老是錯了。但日子這東西,在一個工人面前,也許始終就不會能夠象學生對它有意思吧。學生是萬萬不能對于放假一類事輕輕放過的。尤其是那些愛看真光一毛錢的電影的中學生。至于如同七老一類人,七也是鋸木,八也是鋸木,即或就九就十也仍然是拖鋸子,大坪壩內成堆的木料,橫順都得斜斜的擱起,兩個人來慢慢鋸成薄板子,所不同的只是一個半日在上頭俯著拖,一 個半日在下頭仰著拖,管日子幹嗎?
不過倘若今天當真是初八,七老在下頭,仰面拖鋸子,要比平常日子更有勁一點,這是四老沒有知道的。
七老暫時也不說。
七老笑,又來故意問四老日子,這是有用意。四老料不到這一著棋,故說七呀八呀全無幹系的。其實幹系太大了。七 老見到四老強說是初七,還說翻曆書看,便不再作聲。七老心裏是有把握的,曆書不待四老來說早已看過了。今天曆是四月初八,陽曆是五月八,全是八,一點不會錯。八,且是成雙的,今天就是七老家中爲七老同一個娘兒們訂
的日子,想著怎麼不令人發笑?
“四老,我說是初八,你不信麼?”他又說,又笑。因爲河沿那隊辦喜事的隊伍進了巷口,從那大坪壩邊過到巷子西頭去。先是一個大個兒的指揮,接著就是四個一排的小孩,人數一共二十四,吹大小喇叭以及打鼓的,都全穿紅,戴起象大官的白纓子帽兒,銅器在太陽下返著光,走的很慢。後面一部四馬拖拉的禮車,車的四圍全是花同五
綢。禮車後面又是兩部單馬車,幾個年青的娘們,穿同一
服,臉兒紅紅的,坐到車中,端端正正象菩薩。
七老心想:“別人不就正是因爲今天日子好,接嫁娘子進屋麼?”
四老是真夠得上說一個“蠢”字的。他就料想不到過身邊一隊辦喜事的人,對于七老是有怎樣的意思。他也明知今天是初八,卻偏說初七。可是這時又聽到七老在說是初八,也就不再費精神同他分辯了,兩人都規規矩矩停了工作,來看那隊伍的尾巴。
七老意思是要四老當到這時知道同到他在鋸木的夥計,也就有著這樣一件喜事的!其實這不能全怪四老蠢,七老不先說,又不露點風,四老又不是神仙,哪裏想得到?
呆一會,木頭的縫又深一點了。接的隊伍,已經全過去,所剩下的只有一些喇叭和鼓的聲音了。四老若有所感的重重放了一口氣。
七老從這上頭看得出四老心思。
“四老,你還莫有老婆吧?”
“嗐,老婆——”
“那你應當早找一個!”
“你看那娘兒們多有福!”四老把話頭扭到剛才花車中人去,避開自己了。
七老年紀是整二十歲,四老則已有兩個七老年紀大,要命好,可以做七老一樣人的爸爸了。但拖了許多年鋸子的四 老,爲鄉下老子嫂嫂侄兒們拖得快老了,老婆卻還不能拖得個,所以七老談到這問題,四老就有點忸怩。
“老婆是應當有的,羅漢配觀音,成一對,才是話。”
“那你怎麼……”
這一下,可正抓到七老心中癢了。不過他可不是一個沒有把握的小子。他對這事願意人知道,又忍著。一個貓,每次捉到老鼠時,它還故意把它俘虜開釋去,慢會兒,又才來一撲,七老就象這樣子,當到這關頭,把話避開說到天氣上頭去。
“四老熱得很,我們罷。”
天,的確是一天更比一天熱了,于是兩人都赤起膊子,四 老的手杆,原是有毛的,象大一樣,真算是一個老手。七 老則各樣都很嫩,臉皮也在內,心也在內,所以當那喇叭聲音消滅時,跟著來了一個磨刀人,舉起小銅號,只在巷口嗚得一下就給七老一個驚。在京東五十裏的苦
村,七老家中這時定
的“紅葉”一到門,也許就正伴著一對唢呐罷。
想到家中他就不再用力拖鋸子了。
“七老,我說,你今天神氣特別個樣兒,莫非也是約定今天要娶媳婦罷?”
這在說話的四老,只是一句開心的俏話,誰知一拳打在七老心窩子,七老要忍也再不能去忍了。索不拉鋸。兩個人,一個俯著首,無意的在笑,一個便仰著有意紅的臉。
四老還以爲笑話說傷了七老,腳一移。掃下一些木粉子,七老退後半步木粉就全落到地面了。
“七老,你是定了老婆嗎?”
“唔。”
“唔,娶不娶?”
“不。”
“什麼時候定的?”
“我問你今天是不是初八,你又說不是。”
“哈,我的天,是真嗎?”
待到七老結結巴巴證明就是今天定時,四老咦一聲,就跳下木頭了。
他問七老,怎麼不去做喜事?他就說,這只是定,家中告他不轉去也行。他又問他見過老婆沒有?說是見過的。
“要賀喜咧。”
于是,一個老豆腐擔子過身時,叫停著下來,兩人各吃了兩碗,賬則四老爭著會,七老此時已爲同伴賀喜了。
吃了老豆腐後,四老重複爬上木頭去,鋸齒就又開始齧著那株黃松木。
“七老,我這才想起你今天那拖鋸子有勁的緣故啦。”
七老就只笑。
“乘早接了吧。”
這建議,含有一點兒鼓動,一點兒煽惑,七老仍然只有笑。
動風了,四老七老兩人都把圍到腰間的服穿好。
天氣是真好。可是這幾日,算是北京城一個頂調皮的好天氣,要人耐。天越晴朗風就也越大。一到將近正午時,風就偷偷悄悄走來了。河沿上,成群排對的楊柳樹,風一來時就象每株樹下都有一個有力氣的人,在那裏抱到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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