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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晨》

沈從文作品

  這是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另一個故事。

  說到故事,就似乎其中情節是應當怎樣奇怪,怎樣動人,怎樣湊巧,才算數似的。但這仍然是個故事。要岚生先生做出一點不平常的事來給我們開心,那無可望。生活太平常了。

  譬如剪發,我敢說你們中年過三十的太太當時就有不少是這樣:先是老爺太太都對這返俗尼姑模樣頭,加以不男不女的譏笑,到後老爺每天出外去,爲了這裏那裏無數的尼姑頭勾動了心思,改變了思想,同時生出一點無傷大雅的虛榮,于是回家便去同太太開兩頭會議。待到太太同意把發來如法炮製時,你們倆便算站在一條文化shui平線上的人了。雖然你不是財政部書記,身ti也不一定胖;也許你還是一個每日到guo立大學講guo文曆史音韻學的大教授,遇到這chao流,你能抵擋這chao流不爲所動麼?除了讓這chao流帶去,你是無辦法的。你除了做一個岚生先生,讓年青的半舊式的太太趕快把發剪去後,你來消受那俨然嶄新的愛情外,你當真是無辦法的。一 個太太與時髦宣戰時,你將得到比沒有太太以上的苦惱,可不是麼?其實岚生先生也不止一個,你們都是。我所說的你們就是你們。你們不拘誰一個,日常生活自然要比岚生先生同岚生太太合在一塊兒時來得更精彩,更熱鬧,或許還更高尚。但總不會與岚生先生是兩樣人。我的意思就是把平常的岚生先生的生活來說一下,做一個參考,好讓大家都從岚生先生身上找出一點自己的像貌,並無別意。

  我當說自從岚生先生要太太把發剪成一個返俗尼姑模樣後,岚生先生是在怎樣一種新的光輝誘惑中過的日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岚生先生是簡直跌到一種又是驚異又是生疏的愛情恣肆的漩渦中去了。單就表面說,我知道墨shui胡同那條路,岚生先生已是有過好久日子不走了。財政部總務廳那本簽名簿,岚生先生名字反而全是簽在一些科長秘書屁gu後,這是近日才發生的事。煮飯本來不是一樁容易事,尤其是天冷,shui快結了冰,在平日,岚生先生爲逃避這差事,出門特別早,回家特別晚,到如今,卻慷慨引爲自己的作人義務了。

  在往日,遇假期,岚生先生起chuang必得晏一點,這是成了例的一件事;這晏起,不是戀太太,只是一個中等胖子應有的脾氣。可是到近來,則已不俟假期也得沿例了。因了貪看太太新的蓬松不馴的短頭發,岚生先生便抱了比要太太剪發還大的決心,來忍受別的方面的損失。岚生太太並不忘時間,一到九點鍾,就會催促老爺快起chuang:“再呆一會兒,時間一過,又——”岚生先生總說:“我不要靠到那一點特別獎,少用一點就有了。”

  陪到太太並頭睡,比得部裏考勤特獎還可貴,這是岚生先生新發明的一件事。

  太太呢?

  太太方面可說不惬意事是全沒有的。有新的ti面藏青seguo呢旗袍子可穿,有岚生先生爲淘米煮飯,只除了從老爺方面送來的一些不可當的溫柔,給了自己許多紅臉機會外,真不應有些子懊惱了。

  只是剪頭發的事,不單是爲自己和自己老爺,也可說是爲他人。關于這一點,岚生先生同太太意見一個樣;所不同的只是老爺覺得爲己七分爲人只三分,太太則恰恰正相反。在剪發以後,若盡只藏躲到家裏,那是藏青seguo呢旗袍子也不必縫了。太太對剪發以後的希望是兩個中央——如不是爲到中央公園去玩,又不是爲到中央戲院看電影,或者在岚生先生提出剪發意見後,即遭否決,也是意中事。

  太太曾私自在心裏劃算過:

  如果天氣好,當岚生先生放假日,太太在前老爺在後便可坐車到中央公園去玩耍。一同吃那長美軒的肉包子。吃了包子又喝茶。喝了茶又繞社稷壇打圈子。玩厭了,回頭就又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坐車轉到中央電影院去看使人打哈哈的《羅克》。在中央,樓上男女可同座,這一來,老爺便同太太坐在一塊兒,老爺穿禮服呢馬褂,太太穿新旗袍子。兩人都ti面得同一個部長與部長太太,誰能知道一個是在財政部每月拿三十四塊錢月薪的師爺,另一個,如同女子閨範大學女學生的便是師爺娘呢?在前後左右,總有不少女學生吧。包廂內,說不定部裏廳長、佥事、參事、科長、秘書的太太、小jie、少nainai就不少。這些身分尊貴的娘兒們,頭發不是也都剪得很短麼?身上所穿的yi服,不是有許多正同自己旗袍一 個顔se麼?自己就讓別人看見也不會笑話,而且岚生先生同事會……委實說,這是一點算不得壞的希望。倘若是照到岚生太太的計劃,到那兩chu中央去,一個是頭有黃光的小胖子老爺,一個是小小白淨瓜子臉上、披著烏青的一頭短發、yi衫入時的太太,誰能禁止誰去不猜想這是一個局長、廳長帶起他在女子閨範大學念書的太太來逛公園?動人羨企也是自然事。設若是爲岚生先生的熟同事遇見,那就更有許多使岚生先生受用的揶揄了。可是偏心的是天,當到岚生太太遵照渡迷津的老神仙所看定的日子,把發剪去那一日,原是晴朗得同四月間一個樣。第二天,並無變化。第三天,仍然極其適于到外面去玩。第四天,天既好,又是星期日,但旗袍還不作好。誰知待到岚生先生到成yichuyi取得時,一夜工夫天卻翻了臉。

  應當落雪又不落,風則只是嗚嗚喇喇刮不止。路上沙子爲風吹起大把大把的灑人,甚至岚生先生每天上部裏辦事也得吃下許多灰。四天,五天,風還沒有休息的意思。這之間,遇到一次星期,一次特別假,都不能外出。兩人都免不了有點怅惘。天晴落雨不是人做的,能怪誰?怪天吧,天不理。

  七天,八天,風還不止,簡直是象有意同人在作對!

  天不成人之美,太太不免要遇事借題發揮一下,不是怨飯煮得不好,就是說岚生先生近來脾氣越變越壞了,夜間總不讓她好好的睡覺,日裏又特別戀chuang,辦公廳的事情也象可有可無的樣子。其實當到假期不得兩個人去玩,岚生先生同樣也是消極的。不過岚生先生是個男子漢,並且還胖。我們從不曾聽見一個胖男子漢會把一樁小事情粘住到心上。凡固執到小事的人他絕不會胖。所以縱不能出門,並加上太太的悲憤,岚生先生仍然還是煮飯做事都高興。

  每一天早晨,岚生先生岚生太太醒了後,聽到風在外面院子裏打哨子,太太第一句話總是“早知天氣要變,就不必慌到剪這頭發了”。老爺呢,照例拿“日子多哩”來熨平太太的不快。太太可不成。爲了逗太太歡喜,岚生先生于是又把早上起來燃汽爐子燒洗臉shui也歸在自己的賬上。在此時,我們才看得出岚生先生真正算得一個有教養的好丈夫。

  因爲風,反而給了岚生先生許多幸福了。假日因風不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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