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老實人《老實人》上一小節]則鼻孔內部全是黑,且那耳邊輪廓全是煙,呈黑
眉,也象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泊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捏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說:“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說,“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麼?”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說我氣蠻好嗎?”朋友接著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象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投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讓人去檢選,一面讓人去消遣,還有得准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類家中有著良好生活的人辱罵爲“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複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爲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妒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
見一個稍爲標致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爲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麼?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爲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凶。
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于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于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嘗乏人。死去的夢葦,又哪裏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
努著力,作著口喊什麼運動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爲的工作,血枯幹到最後一滴,手木強,人僵硬,我們是完了。
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才相信,天下人也有就從做夢一件事上活著下來的。但在同類中,就有著那類連做夢也加以嘲诮的攻擊的人,這種人在我們身旁左右就真不少!
朋友見我呆呆的在低頭想事情,就岔我說是要一點東西吃。
爲他取現成的梨子,因無刀,他就自己用口咬著梨的皮。
“你不是說你有材料嗎?”
“你不是說你在作天才與常人的解釋嗎?先拿來我看,再談它。”
把寫就的題目給自寬君看,使他忍不住好笑。
“別發牢騒了,咱們真是不中用,不能怪人呀。”
“那你認爲吵鬧是必需的了。”
實則朋友比我更怕鬧!然而他今天說是“若果他有那種天才就少吃不少苦楚了。”
關于這苦楚,朋友有了下面的話作解釋。
“你以爲我這幾天上西山去了麼?你這樣想便是你的錯。
“我要你猜我這幾日來究竟到了些什麼地方去。這你猜是永久猜不到。一個人,正是自己也莫名其妙,會有驟然而來的機會,使人陷身到另一種情形中去的。天的巧妙安排真使人佩服,不是一種兒戲事!
“我爲人捉到牢裏去,坐了四天的牢。
“不要訝。訝什麼?坐牢是怪事嗎?象我這樣的人又不接近什麼政治的人,坐牢當然是令人驚詫,尤其是你。但當到這個時代也不算一回什麼事。不過這一次坐牢,使我自己也很奇怪起來了。
“這與‘老實’太有關。說到這裏我要笑。你瞧我眼眶子了麼?然而我是真在笑。我一點沒有悲憤。我從這事上看出一個人不能的方面永遠是不能,即或天意安排得好好的一種幸福,但一到我們的頭上結果卻反而壞了。
“這話說來很長!說不完。你哪裏會想到我因了哪一種事坐四天牢呢!?
“不過這真應說是我反正兩面一個好經驗。
“我傷心,不是爲坐牢受苦傷心,那不算什麼。其中全是大學生,還有許多大學教授,我恨我不是因同他們作一起案件入獄,卻全出于一種誤會。
“要我坐牢的人還不知我是個什麼人。若是知道我的姓名,那不知又是什麼一種情形了。”
“說半天,我還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朋友說這急不得。有一天可說。說不完還有明天。
本來愛充偵探的我這一來可偵不出線索來了。我著急要想知道他爲什麼去到警察廳的拘留所住那四天,又想知他在拘留所時的情形。
韓秉謙變戲法兒,一點鍾的時間倒有五十分鍾說白,十分鍾動手。我想朋友這時有許多地方也同韓秉謙差不多。
“我瞧你那急相。”朋友還在那裏若無其事瞄觑我臉。
我說:“請老哥爽快一點。”
“那話很長的,說不荊不是一氣說得盡的!”
“先說大,象公文前面的摘由。”
“摘由就是我坐了四天班房,正是這適于坐牢的秋天!”
使我又好笑,又急。我要知道爲什麼事坐牢的,朋友偏不說。我說:“把那‘爲什麼坐牢’,一句話告了我吧。”
“爲一個女人。”朋友說時又淒然的笑。
我又在這話上疑惑起來了。朋友爲女人坐牢,這是什麼話?難道是到街上見到一個標致女人就冒冒失失走攏去同人搭話,結果就……?不相信。我想去想來,總不相信。朋友的話我相信,我可不相信朋友有爲女人事情入獄的。還是請朋友急把原委告我。
這真象是一種傳奇一種夢!
自寬君是那樣的告我入獄坐牢的情形:爲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這女人是他的一個……
天氣今年算是很熱了。在寓,房中放一大塊冰,這冰就象爲熱
澆著的融解,不到正午就全變成了一盆涼
,這
到下午,並且就溫了。
在這樣天氣下頭,人是除了終日流著汗以外一事不作。要作也不能。不拘走到什麼地方也一樣。這樣天氣就是多數人的流汗少數人的享福天氣!
但一交七月,陽曆是八月,可好了。
天氣已轉秋以後,自寬君無所事,象一只無家可歸的狗一樣,每日到北海去溜。到北海去溜,原是一些公子小的事!自寬君是去看這些公子小
,也就忘了到那地方的勤。還有一件事,自寬君,看人還不是理由,他是去看書。
北海的圖書館閱覽室中,每天照例有一個坐位上有近乎革命家式的平常人物,便是自寬君。服雖爲絲織物,但又小又舊,已很容易使人疑心這是天橋的貨
了。足下穿一雙舊白布靴子,爲泥爲
漬成一種天然的不美觀黃
。臉龐兒清瘦,雖幹淨,卻憔悴如三十歲的人。
把書看一陣,隨意翻,從甲文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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