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老實人《老實人》上一小節]不切實,簡直還可說不配。自寬君又何嘗不是瞭然自己是在態上有著不配追女人的樣子才敢坐下來的?
因爲別人是在看自己作的書,自寬君的心中有一些幸福小泡沫在湧。在十步以內,就是那極忠實的讀者,且這讀者的模樣又如何動人!
這裏我們不能禁止自寬君在心中幻想些什麼,假若在這情形下,聯想到他將來自己有一個妻也能如此的專心一志看他所作的小說,是算可以原諒的奢侈遐想!假若就把這在現時低了頭,誠心在讀他小說的人,幻想作他將來的妻,或將來的友,也是事實所許可的!再,假若他所想的是眼前就有這麼兩個的友人,怎麼樣?假若有,自寬君將不知到要怎樣了。這切于實際的夢,就不是一個落拓光身漢子自寬君所敢作的夢!
然而這可以想些什麼?他想聽聽這兩個讀者的天真坦白持中的批評。自寬君想把女人作一面鏡子,看看這鏡子所反映出來的他小說內容合不合于女子心理分析成功失敗的影子。
就只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書便丟開,合意則按照脾氣習慣笑笑,這類女讀者,自寬君不是不見過。又或者,連看也不曾看,爲應酬起見,遇于廣衆中,也順便惠而不費誇贊兩句扒搔不著癢的話語,如那個去拜訪法朗士的基太太一樣,這樣女讀者也見過。
如今不是這人了。他相信,正因爲對方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同這書有關系的人,則只要她們談話談到這書上去,總有極可貴的見解!一種無機心的褒貶只在眼前即可以聽到,自寬君衷心感謝今天命運所能給他的機會。
他算到這女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可以作一種教訓。凡是從這樣人口裏出來的話語,決無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這無心的批評卻偏向于同情這邊,那自寬君會高興得發瘋。
幹急是無用的事。女人就決料不到身旁有個人在等候置。然而呆著話來了。
“聽四說及,我不信,嘻,當真的。——你瞧第幾篇?”
“是說什麼地方請他去講演,又爲這些人在無意中把他趕去。”
“第幾?”
“四十八頁。”
聽到兩個人說到自己頭上來,又所說的獨獨是《山楂》上一篇全是牢騒的頂短的小說,自寬君幾幾乎不能自持到這邊答起話來。他想說“還有那九十一頁上的可以看看!”
這又歸到他的舊日主張上來了。朋友曾說過一個十全的地道呆子,容易置一切眼前事情。一個平常人,卻反而有時發迷,不知如何應付爲好了。
自寬君將怎樣來攙入這討論?他先以爲聽聽別人的批評,是頂幸福事。這時又想不單是聽讀者的意見爲重要,且自以爲在一個讀者面前還有指示她省卻選擇精神專讀某篇的義務。這義務缺少那認爲較好的機會來盡,就非常使自寬君痛苦。
頂幼稚到頂高明的自介給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個全不能實用。設若是會場,是戲院,是學校,就容易多了。可是這樣的地方,頂容易使人誤會,一開口,一舉足,就不是自寬君敢大膽無畏試試的!
接著在女人方面,其中一個又格格的笑,說:“不知是誰說:妙極了。這比許多翻譯還要好。一種樸素的憂郁,同一種文字組織的美麗,可以看得出這人並不會象自己說得那樣不可愛。”
“先聽密司張說她的一個同學和他是同鄉,且曾見到過,是長身瘦個兒的人。……周二先生你是會過?”
“怎麼不?我聽他講希臘古詩,十分有趣。……”“還有一個姓馮的,文字也非常美,據說學周二先生。”
“在文字上面講求美,是創造社人罵的。不過我主張重視美。兩種都重要。不是有了內容就不必修詞。”
“是嗎!那這本書真合了你兩個條件了。”
“……我又不是什麼批評家,說話不算數!”
“但你看得多。說,哪幾個好?”
“我歡喜魯迅。歡喜周二先生。歡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還有這本書,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評家了。哈,……”
……偷聽別人談話以後又去偷看,才知道說歡喜的就是那大一點兒的女人。
女人的說話,每一個字都有一對翅膀同一根尖針,都象對准了他口紮過來。心爲這些話語在心腔子裏跳著。血是只在身上湧。自寬君又疑心這不過是自己一種幻覺,其實別人或許並不曾說過一句話。
天下事正難說,在這種情形下頭,自寬君若並不缺少那見機的聰明,急急走開這地方,故事也就結束了。若有另一種把握,人不走,就站起來采取一個戲劇中小醜行徑,到女人面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說,對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誰能知道此後會成什麼局面?
在一種動的情勢下雖一瞬間亦可成爲禍福哀樂的分野,但不動,保持到原狀,則時間在足下偷偷溜著跑著于一切仍無關系!
船塢邊,時間是正無所拘束的一分一分過去,看書的人仍然一旁看著一旁來談論,無可如何的自寬君也仍然是無可如何的呆!
那邊無意之間把自寬君的名字挂在嘴角抛來抛去,自寬君的身子也象在爲這女人抛來抛去。毒的東西能使人醉癱,也沒有比這事更使自寬君感覺到中毒一樣的苦惱了,難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樣設法避開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爲人“忘卻不理”一面爲人“念著憎恨”比較,自寬君所取的就毫不遲疑說是要後面一種。如今則不僅世界上人並不把他忘卻,且口角上挂著自己的名字的又是這樣年青好女人,這苦且願無終期的忍受下去了。
遠遠陪到別人坐下行其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的主義,是自寬君能采取的唯一主義!
在心中,對于情形變更後,也想著那“靠天吃飯”的計劃了。女人走,就是跟著下來。女人出了門,就念著那句“由他去吧”的詩,再返到圖書館去消磨這消磨不完的下午。
這一種精神算真難得,許多無用的人就用了這種精神把自己永遠陷到一種極糟糕的地位上!可是日子卻過得平安自在。
倘若這時一個熟人從南邊路上過來,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寬君也盼著是有個熟人來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這一行人仍是三個!
走到船塢盡將轉過大道,他與一個李逵一點不差,竟趕上前去攔阻到那路。要說什麼似的不即說,吹著大的氣。
“先生——?”那大一點的女子,似早已料到這一著,有把握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那笑著微帶怒容的神,使自寬君將所預想的一貫美妙辭令全忘去。爲這半若譏諷半若可憐的問話,路劫的人倒把臉弄得绯紅了。
呆著不知說什麼的自寬君,見女人想從坡上翻過去,就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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