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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劇員的生活》配角做的事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一個女劇員的生活配角做的事上一小節]是這樣!我是因爲不圖在你們這樣男子方面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時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爲這句話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會心,望到陳白。因爲這幾天來陳白在蘿友誼方面,又似乎取了進步樣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怿。他幾天來都不曾聽到蘿的鋒芒四逼的言語了,這時卻見到陳白躺下而且沈默了,他不作聲,且看陳白還有什麼手段可以恢複那心上的損失。陳白貌如平時,用一個有教養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態度,把自己援救出來了。他對到士平先生笑:“士平先生,好厲害!”

  士平先生說,“風是只吹那白楊的。”他意思所在,以爲這句話嘲笑到陳白,卻只有蘿能夠懂它。果然蘿也笑了。她願意士平先生明白陳白是一敗塗地了的,因爲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澤的面前,陳白乘到一個不意而來的機會,得到了些十分不當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時看得分明,這時節,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見到,她才快樂。還有她要在那個周姓學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燒起來,也必需使陳白受點窘。她這時卻同那學生來說話了,她把一個戲劇作爲討論理由,盡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邊來,她一面欣賞到這男子爲情慾而糊塗的姿態,一面又激動到士平先生。

  爲什麼要激動士平先生?那是無理而又必須的遊戲。因爲這三天來蘿皆同到這幾個人在一chu,蘿在宗澤面前的沈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詳,說明了這人的惡意。

  他沒有一句話嘲笑到蘿,可是那沈默,卻更明確的在解釋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這一點她恨了士平先生,要報複才能快意。因爲陳白爲人雖然又驕傲又虛僞,如一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卻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謙虛裏有理智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醜chuchu,她的驕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損失,所以她在這時特別同那學生qin近。

  這學生,在蘿身上做的夢,是人類所不許可的誇張好夢。

  因爲他早上給蘿的信,以爲已經爲蘿見到了,這時的蘿就是爲了答複那個信所施的行爲。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顫栗不止。

  到後,蘿覺得把這幾個男子各人分上應得的災難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裏去時,見到宗澤坐在客廳裏,想到先一時的事情,不覺臉紅了。宗澤正拿著她一個照相在手裏看得出神,還不知道蘿已回家。

  蘿站在門邊,“宗澤先生,對不起,我到××學校去了。”

  宗澤回過頭來時手還沒有把那個相放下,也不覺得難過,卻說,“這相照得真美,我看癡了,不知道蘿小jie回來了。”

  “來多久了嗎?”

  “大約有一點鍾了。我特意來看你,因爲你好象有使人不能離開你的力量。”

  “當真嗎?”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這力量了。”

  蘿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了,“我實在缺少這自信。”

  宗澤說,“不應當缺少這自信。美是值得驕傲的,因爲時間並不長久。”

  “世間也還有比美更可貴的東西。”

  “那是當然的。不過世界上並沒有同樣的美,所以一個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chu,卻在lang費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過。”

  ……

  蘿一面同宗澤說話,一面把從各chu寄來的信裁看,北京兩封,廣東一封,本埠陳白一封,那周姓學生一封。先是不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裁開後才明白就是那大學生的信,上面說了許多空話,許多越說越見糊塗的話,充滿了憂郁,雜亂無章的引證了若幹典故,又總是朦胧不清。把信看過了,這被那學生在信上有五個不同稱呼的蘿,慾笑也笑不下去。宗澤好象是不曾注意到這個的,竟似乎完全沒有見到。蘿心想,我應當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遞過去,說道:“宗澤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爲這種人難過。”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內容的宗澤,仍然是沒有笑容。只靜靜的說,“這是自然的,男子多數就在自己這類行爲上做出蠢事。”

  “你以爲是蠢事嗎?”蘿雖然這樣抗議,卻又象是僅僅爲得說這個話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會這樣說的。

  “當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認這個並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數女人就正要這東西!不過現在的你,我卻知道決不會以爲他是聰明,這是我看得出的。”

  “宗澤先生,你估計的不對。”

  “也許會有錯誤,就因爲你是個好高的人,只爲我說過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蘿沒有話可說了,就笑著,表示被這個話說中了。

  宗澤又拿起那個信來,看那上面的典故,輕輕的讀著。蘿就代爲解釋的樣子說道:“全是讀書太多了,一點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紀典型書呆子。”

  “這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

  “那你說是什麼?”

  “蠢的永遠是蠢的,正如一塊石頭永遠是石頭一樣。”

  “宗澤先生,你這話我不大同意!”

  “我們說話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說的。”

  “可是我也這樣說過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爲說話是代表各人興味。我相信有時你是用得著這一句話的。因爲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于說話的人。”

  “你是說用這句話表示自己趣味的獨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錯誤!”

  “那你也承認有錯誤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因爲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時節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過是各人教養年齡種種不同,所以程度也兩樣罷了。”

  “宗澤先生,我想你這句話是一句笑話。”

  “你並不以爲是笑話,便聽到我說這個,這時節即或以爲是笑話,過後也仍然能夠使你快樂。”

  “我聽過許多人的阿谀了。一個女演員嘛!”

  “你知道,你以爲一個女人聽過許多人的奉承,就會拒絕一句新的阿谀麼?”

  蘿只把頭搖晃,一時找不出話否認,她心想,“這是厲害的詭辯,又單純,又深入,在這些人面前,裝啞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後就只笑笑,讓宗澤先生說下去。

  宗澤也沈默了。這個人,他知道蘿是怯于在言語上有所爭鬥的,他過了一會,就問蘿,預備什麼時候離開這裏到法guo去。

  蘿說,“法guo我也不想去,這裏我也不願留。”

  “你是厭倦了生活才說這個話。”

  “包圍到我身邊的全是平常,瑣碎,世故,虛僞,使我怎麼不厭倦?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是爲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歡喜從這種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歡喜,歡喜,你以爲你對我作的估計是很不錯的,是不是?”

  “不是。我並不估計過誰。我只觀察,用言語說明我所見而已。”

  “你以爲我是平常任xing使氣的女子。”

  “不是。”

  “你以爲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樂。”

  “不是。”

  “你以爲我……”

  “疑心多,怎樣會不厭倦生活?”

  “宗澤先生,男子的疑心實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會自解。”

  “這是聰明chu。”

  “可是若果這稱贊中缺少惡意,我想我是無分受這稱贊的。”

  “你覺得你不同別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覺得了的,現在我倒想問你哩。”

  “你比他們單純一點。也多一點吸引力。”

  “這個批評是不錯的。我就是因爲單純,做人感覺到許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來。”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單純倒很合用!”

  “你能夠這樣清楚運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並不快樂的,因爲照例這是有一點兒譏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歡喜人對我加上不相稱的尊敬或谄媚。”

  “但你是因爲先知道了隱藏在尊敬後面,有yin謀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絕它。其實有時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樣麼?”

  “男子不會與女人一樣,你分別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談到這個了。我有許多地方與令舅意見相合。我知道你是歡喜同舅父爭持的,那因爲一種習慣,卻並不是主張。”

  “舅父的見解若同宗澤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覺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見要改的。即或有意堅持,也不適用。”

  “我不知道宗澤先生指得是革命還是別的意見?”

  “革命嗎?什麼是革命?你以爲陳白是革命嗎?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嗎?……”“我並不說這個話。可是舅父總還是紳士,不如他們……”“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話,因爲你不願意在這些人心情上綜合分析一下,卻不缺少興味,把每一個人思想行爲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進或落後方面去。你自己,則更少這勇氣檢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dang了。”

  “因爲你舅父說你的長chu同短chu極對。”

  ……

  紳士回來了,見到宗澤很表示歡迎。三個人把話繼續談下去,宗澤在紳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樣,對于蘿,仿佛離得很遠很遠了。

  當晚上,蘿與舅父談話,宗澤先生的爲人,是舅父有興味談到的一件事,蘿告給舅父,說宗澤先生是舅父一dang時,舅父似乎非常快樂。

  蘿回到臥室燈下,預備回一個信給那周姓學生,不知爲甚原因,寫了許久也沒有把信寫好。她只記起宗澤先生的一些言語,而這些言語,平時又象全是爲自己生活一種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時,才被他把這工具奪去,使自己顯得十分空虛。她檢察她自己,爲什麼在這人面前始終是軟弱的理由,才知道是這人並不象一般人的愛她,所以在被淩逼情形下,她是已經看到自己象是敗在這人面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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