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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劇員的生活》一個新角

沈從文作品

  “蘿,今天星期,我去同士平先生商量你的事情。”舅父說這個話時,是星期早上的七點鍾。

  蘿正在喝茶,人坐在客廳廊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舅父因爲見到她不做聲,于是又說:“我計算了一天,還是說明白,省得大家見面用虛僞面孔相對。我不再生士平先生的氣了,我想明白了,我不應當太過于自私。我願意你們幸福。”

  舅父說這個話時,雖然非常誠懇自然,但總不免現出一點憂郁。

  蘿搖搖頭,把眉微皺,“舅父,不行了。”

  “什麼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還說你們互相戀愛嗎?”

  “但戀愛同結婚是兩件事。”

  “沒有這種理由,你不要太把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濃了,這于你可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誰!”

  “你們又鬧翻了嗎?”

  “並沒鬧過。不過這件事昨天也同他說到了。我是不許任何人對我有這無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當然會了解我這個理由。我現在還不是嫁人的時候。將來或者要同人結婚,也說不定,可是我不會同士平先生結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歡喜,我看得出愛我的人弱點,我爲了自私,我要獨身下去。

  士平先生我不愛他了,因爲先前我以爲他年紀大一點,一定比陳白實在一點,可是昨天我就醒悟過來了。男子全是一樣的,都要不得。虛僞小氣,不可設想。”

  “當真這就是你的見解嗎!”

  “我從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謊話來自救。”

  “你爲什麼要告我這件事?爲什麼昨天說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對的,因爲我不隱瞞到舅父。至于舅父在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過失。”

  舅父含著發愁的眼睛,瞅到蘿的臉部,覺得在這年青女子腦內活動的有種種不可解釋的神秘。

  他不再說什麼話,因爲要說的話全是無用chu的廢話。蘿還是往日樣子,活潑而又明豔,使舅父總永遠有點炫目,生出驚訝。舅父爲她這件事計劃了許久,還以爲已經在一種大量情形中,饒恕了甥女的行爲,也原諒了士平先生的過失,正想應當如何在經濟方面,扣出一筆錢來爲這兩人成立家庭,誰知兩天以來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這事上本來不甚贊同,可是到已經決定贊同時,卻聽到破裂的消息,這紳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種固持的思想在腦中成長,他不想再參加任何主張任何意見了。

  因爲舅父的狼狽,蘿只覺得好笑。每一個人的行爲動機,都隱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與快樂,也隨了這方便與否作爲轉移。舅父的沈默,使蘿看得出自己與舅父沖突chu,是些什麼事。

  她見到舅父那慘然不樂的樣子,不能不負一點把空氣緩和過來的責任,她說,“舅父,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點。

  你還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談談戲劇,談談經濟,兩人互相交換趣味是不錯的。你不必太爲我cao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chu置我自己!我chu置得不好,這苦惱是應當記在我名下的,我chu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關切我了,這是無益chu的。”

  舅父說,“好吧,我一切不管了。我盡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來同我說。我非這樣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應付,我的情緒也受不了這樣折騰!”

  “舅父能夠不聞不問是好的。知道了,也能chu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紳士身分——外表與心情,一切維持到安定,若能夠這樣,我倒又願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說的完全紳士,我還是不必知道好一點。

  到什麼時候一定要同誰訂婚時,再來告我一聲,就得了。”

  “舅父這話說得好象傷心得很!”

  “實在有一點兒傷心,但爲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這樣辦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爲,煩惱到qin愛的舅父的。”

  “你是這一個時代的人,行爲使中年人看不慣,這錯chu,一定不是你的錯chu!”

  “士平先生也說到這個了。”

  “當然要說到這個。因爲士平先生看來雖然可以作爲你們演劇運動的領袖,卻仍然是同我在一個世界裏一種空氣中長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敗的,他在這事上不是很苦惱過嗎?”

  “我不過問,也不想十分清楚,因爲我不是爲同情這種苦惱而生的人。”

  “你怎麼樣問他說的?”

  “我說我永遠是我自己的人,不能盡誰的熱情或溫情占去。”

  “他怎麼說?”

  “他笑,很勉強。他使我不快樂,是那樣有知識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種人類最愚蠢的本能。他見到我同一個學生稍稍接近了一點,就要妒嫉。他雖然極力隱忍到他這弱點,總仍然不能不在言語上態度上輕視旁人。因爲這樣,我把問題向他提出來了。我是因爲不承認愛我的男子,用得著妒嫉,使我負一種條約上義務,所以同陳白分手了的。現在士平先生不幸,又爲了這點事,把我對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後再演戲不演?”

  “爲什麼戲也不演了呢?戀愛同演戲完全是兩件事。我爲演戲而同他們去在一chu,誰也不能使我難堪。還有,是我因爲好奇,我要演戲,才能滿足我這好奇的心。”

  “蘿,你的言語越說越危險了。我擔心你的未來日子,我願意你不要演劇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爲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爲自己,完全爲你——也可以說,完全爲其他的人。

  在這裏我不得不說士平先生把你帶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變成劇本上的角se,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爲這樣舅父就悲觀了?”

  “因爲這樣你成爲孤立的人了。”

  “我羨慕的就是孤立無援。我希望的就是獨行其是。”

  “你是一個英雄,可是將來一定跌在平凡的阱裏。一個同習慣作戰的人,到後來總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爲這個所威脅。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證,是保守得到了勝利。可是我現在應當選擇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機會一來,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裏去!”

  “到那時你想爬起可遲了。”

  “我決不這樣懦怯!若是說追悔原是人類所有的一種本能,這一定是那些歡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嗎?”

  “因爲我認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麼聰明有什麼用chu?人是應當——”“我想我應當做的是去生活。我歡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來,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學做一個好人,道德,正義,都建築在我生活態度上面。舅父不要以爲我還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別人愛我還深。因爲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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