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入伍後松 子 君上一小節]來到我臉前打攪,逐了去又複來,我的因《蘭生弟日記》引出的小小憤慨,便移到這小東西身上來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點汗罷,不久,就停到我置著在膝邊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個小京官模樣,用前腳向虛空作揖,又洗臉,又理胡子,且搓手搓腳,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門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維赤先生那種神氣。若不是因爲它樣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氣,另一只垂著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這東西,就結果了。我讓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節上散步,象是失望了的它,終于起一個勢,就飛去了。
擡頭望天,白的雲,新棉花樣,爲風扯碎,在類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淺的舊藍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籠罩下,這裏那裏貼上,且逐了微風,在緩緩移動。
不知怎樣,在蠅子從手背上飛去後,看了一會跑著的天空的白雲,我就仍然倒在帆布上睡去了。……醒來時,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樹幹後面去。
“我見到你咧。”
沒有躲過便爲我發見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樹身立定了。
“不是那麼頭上一戳還不會醒罷?”聽他說,我才見到他手上還拿了一條白棍子。
“那是你搖我醒的了,我以爲——”
松子君就笑。“搖罷,還頭上結結實實打了兩下哩,”說著,就坐在胡桃樹下那大的石條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裝”了,服已全換了,白
的翻領西服,是類乎新才上身。
“怎麼不把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從身上剝下用臂撈著,“我來了頗久咧。見你睡得正好,仍然是怕把你好夢驚動,所以就一個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雲,忽然記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個人下城,想托他辦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來把棍子拿起,卻不由我不把你身上頭上拍兩下,哈哈,不是罪過罷?”
“還說咧,別人正是夢到……”
“那是會又要向我索取賠償損失的一類話了!”
“當然呀!”
兩人都笑了。
“怎樣又戎裝起來?”我因爲並且發覺了松子君臉也是類乎早上刮過的。
“難道人是老了點就不能用這個東西麼?”
經他一說,我又才注意到他腳下去,原來白的皮鞋上,卻是一雙淺肉的絲襪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劃了一枝火柴把煙燃好,說:“老人家還用著漂亮麼?漂亮標致,美,不過是你們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兒罷了!”
“又有了牢騒了!”松子君是怕人說到他老的,所以總先自說到已經老弊。說是“又發了牢騒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煙慢慢的吸著,象在同時想一件事。
“有什麼新聞?”照例,在往日,我把這話提出後,松子君就會將他從《晨報》同《順天時報》上得來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見,一一談到。高興時,臉是圓的,有了感慨,則似乎頗長。
“我不看報,有一件事在心裏,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臉是圓圓的,我知道必是做了件頂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來了,”能續著說,“是昨天,我從你這裏返身時就見到他,人瘦了許多,也黑了點,我們就談了一夜。”
周君,經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個臉相來。是一個頗足稱爲標致的美少年,二十二歲,文系三年級生,對人常是沈默,又時時見到他在沈默中獨自嬉笑的天真。“這是一個好小孩子,”松子君爲我介紹時第一句是那麼不客氣的話,這時想來,也仍然覺得松子君的話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願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說“瘦一點也好!”
“瘦一點也好!人家是瘦一點也好,你則養得那麼白白的胖胖的——”朋友象是認真要發氣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別人是苦惱的回到這來的呀!”朋友又立時和氣下來,把我的沖撞全饒恕了,“一個婦人,苦惱得他成了瘋子。雖不打人罵人,執刀放火,但當真是快要瘋了,他同我說。近來是心已和平下來了,才忙到遷回校來。我問他,人是瘦,自己難道都不覺到麼?他說快會又要胖成以前那樣了,只要在校中住個把月。”
他不問我是願意聽不願意聽,就一直說下去。
“回到北京伯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說這是冤枉,我則說這是幸福。難道你以爲這不是幸福麼?雖然是痛苦,能這樣,我們也來受受,不願意麼?”
我究竟還聽不出他是說什麼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頗願將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說什麼?”
“一個年青孩子,還有別的委屈嗎?說是聰明,這一點也要我來點題,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還要用一個疑問在後面,真是一個懷疑派的哲學家!”他接到就說,“可憐我們的小友,爲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得了。他說一到北京,冤枉事還未攏身時,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園去吃冰檸檬,荷花池邊去嗅香氣,同的是伯
,堂弟弟,
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隨意談話,隨意要東西吃,十點多鍾再出門。北海哩,自己有船,劃到通南海那橋下去,劃到有荷花
去折荷花,碼頭上照例有一張告示是折花一朵罰大洋一毛,他們卻先將罰款繳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說有趣不有趣?
“但是,隊伍中,不久就攙入一個人,那是因爲伯去天津,
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來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關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來愛的表姊
麼?但來的並不是表姊
中任一個。表姊
也正有她自己的樂,縱是要,也不會來陪
子的。來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個姨
,二十歲,旗人,美極了。三表哥到了廣東,人家是空著,不當差,又不能同表姊
們一塊出去跳舞,所以說到過來陪四小
——這是他
子在家中的尊稱,你應知道——就高高興興的過來了。他們也常見到,不過總象隔得很遠,這也是朋友的過錯,在人家,是願意同小夥子更接近一點的。不過這在第三天以後,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說是
密起來。隱隱約約中,朋友竟覺得這年青小
是對自己有一種固執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別人是在誘他。用一些官能上的東西,加以溫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沈醉,使他生出平時不曾有過的野心。你知道,象朋友那樣怯漢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
在躶露感情來逗他,我是相信他膽子無論如何是不會那麼大的。他發見這事以後,他不能不作一個英雄了。我就問他,英雄又怎麼樣呢?他說就愛下去。
“這,一個二十歲的,有了
慾上的口味,人是聰明極了,眼見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別人于惶恐中畏縮中都領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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