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剛刮過臉的青年弁兵,穿了一身新棉軍服,雙腳交叉倚立在參軍室門邊,用小鏡子照著下巴,擠那粉刺。這是一個美貌青年,他一面對那鏡子擠著粉刺,一面就在自賞他的青春。
房裏有了聲音。
“王五,王五,王五。”
一連喊了三聲,這弁兵仿佛才被聲音揪著,從沈醉于欣賞自己的趣味中爬出了,大聲答應道,“嗻!”
答應了以後,他把鏡子忙塞到袋裏去了,整了整皮帶進了參軍室。
參軍室除了一個老參軍就是地圖。參軍房中坐,地圖四壁挂,進到房中的王五,最先還是望到那張有無數紅×字的地圖,才回頭望參軍臉的。要明白本日情形,望參軍的臉,還不如望那張地圖上的大紅×字的地位,較爲容易了然一點。
紅字向左移,則戰事是又進到本地段了,參軍的兩眉也聚攏了,向右移則一切相反。
如今是參軍仿佛額下只生有一條眉毛的。王五明白事情糟。這一來,還未發言,王五就苦惱了。猜測的是參軍必定說出不吉利的話。在這風流潇灑的弁兵生活上,再也沒有比“開差”的話還不入耳了。看樣子則參軍非說這話不行,一點不至于錯。
這青年弁兵,站立在房子的近門一角如一根蔥,參軍大約是第一眼就望到這新刮過的臉嘴了,就微微的笑。
參軍說,
“王五,卷好了地圖,下午要開差走路。”
象打了一個雷,王五震啞了。在這雷聲響出以前,他是清清楚楚望到參軍臉上的霾,知道有雷了。雖防備得很好了,到時也仍然一驚,是這青年從雷雨中見到另外一種情形,想不到時間是如此匆促,因而茅苞了。他連忙答應是是。
于是這個年青人就動手卷那房中的地圖,把一張椅子搬來搬去,從這裏取下圖釘又按進別一角上去,仿佛是在那裏掉換釘子似的。他把事情完全做錯了。在錯誤行爲中年青人只想到開差以後的事。軍隊是原應當從這一個地方移到那一個地方的,所以他一面想事一面他把圖釘移著。事情作了一會卻不曾把一張地圖取下卷好。
坐到房中的參軍是五十歲的老參軍了,也正是在今天早上才刮過臉的人,他從自己臉上問題轉到弁兵的臉上問題,這個極其明白年青手下人刮臉比下還勤快的理由的將校,知道了開差是年青人極不願聽的話之一種,就說:“好了好了,你不要在這板壁上爲圖釘開差移防了,年青人,要出去做什麼事就趕快去罷,我自己來卷這地圖好了。”
“……”這年青人他不知要說什麼話好。他站到一張板凳上整理了一下領,又抹了一下
部。話不說出口,到後居然被他把一張大地圖取下卷成筒形了。
“去了吧,去了吧,快去快來!不久就要走遠路,到那裏去呆事是做不得的。”
“那謝過參軍。我就去就來。看看他們,還他們一點小賬。”
“是呀,還賬吧,也好。看看,也好。只是呆事是做不得的,我再三告你,天氣不正,而且一個走遠路的人,要知身的重要。”
“是的是的。我去去就來。”這弁兵,一面立在那一旁說話,一面心就早已向外飛奔了。他躍下了地,又說,“參軍有什麼事情沒有?要買點東西嗎?”
參軍凝神想了一想,把手撐住了才剃過的光下巴,想起了臉上的粉刺,就說,“你回頭,順便帶一面小手鏡來吧,象婦人用的,不要太大。”
“參軍,王五有一個。”說過這話的年青人,也不管參軍是不是要看看他的鏡子,已經就立刻從軍服前袋子裏把那鏡子掏出來了。他把它遞給參軍,望著參軍笑。
參軍把鏡子接過手來,翻來翻去看,又試照了一照。照到那生在鼻旁已經成熟的粉刺了,但他不動手,卻先問王五,“鏡子是不是女人送的?”
“回參軍,是的。”
“多好一面鏡子!(照鏡)你就去吧,慢了恐怕不成了。早去早回,我們應當在四點左右動身。”參軍看他的腕上的大金表時,弁兵王五也同時把腕上的金表露出。“是十一點半嗎?
你快去了吧。不要久挨!不准做呆事。聽我的話!”
連聲是是的王五走出去了。參軍就坐到辦公桌前,對了王五情人給王五那面小小鏡子,擠他鼻子孔邊上的一個粉結。
他同時想起這年青人的行爲來。
但不久,他心想到……一個年青人,總是免不了要任的。雖說當面說了若幹是字,回頭一到婦人面前,做呆事仍然是必然的一件事!他想到年青人的行爲,就爲這弁兵發愁。
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來去走二三十裏路與情人會合一次,本是軍人在打仗勇敢以外應有的勇敢。一個從情人上爬起的軍人,一口氣得奔十裏路追上大隊就宿,也是很平常的行爲。
但這老參軍是放蕩過的人,如今是不能再放蕩了,見著年青人的不知保重,就不免憂懼起來了。
想去想來他總不放心王五。先是不放這年青人離開身邊,似乎又不忍,以爲不知道的還將罵這做長官的豈有此理,才讓他去。爲了成全這男子如今是又有點悔恨自己太放縱這王五了。
他于是又想。
……回頭人一生了病,雖然不是自己的病,事情總仿佛還是自己的罷。
……而且這一次,既知道了要行將分手,兩人的熱烈又豈是平常的吃過嗅過就放手的事。不吃飽不行,兩個年青人知道什麼是類乎傷食的事?
事情是顯然非自去製止不行了。他只有找到那地方去把王五抓回一個辦法。再不然,也得監視到這年青人。至于說爲了什麼他覺得非去不行,那在他仍然是暧昧之至,只單是爲怕這年青人害病責任上著想,他是一定要去了。
不到一會兒這老將校出了衙門,人在街上了。街上熱鬧得很。因爲知道開差消息,各買物件換錢的軍人是特別多了。凡是本軍人,無有不認識老參軍舊中校製服的,見了這參軍的軍人,都得立正起來站到路旁行一個禮。參軍于是一旁回禮一旁走路,到了王五的情人家門前。
他先用耳貼在門上聽了聽裏面的聲息。裏面有人說話,似乎是有王五在。他就用手拍門。
門拍了三下,才聽到裏面婦人不高興似的應了一聲。但過了一陣還是無人來開門。
他又拍。因爲是第二次,他用的力也加倍了。
就聽到裏面婦人說,“來了!誰?”
“我!”
裏面王五的聲音就說,“是擔的,不要理他。”
“不是擔的!”參軍在外面嚷。
隔了一重門,而且正同婦人做著所謂呆事的王五,人是糊糊塗塗也聽不出上司的聲音來了,就用著軍人的雄武,大聲吩咐道:“不論什麼事明天來。”
“王五,是我!”
內裏這時可聽出拍門人是誰了,仿佛一團糟,只聽到一……
龍朱參軍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