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爲任何希望,我就離開了家中的一切人了。
照規矩——我還不明白爲什麼我們的這個地方有這種規矩。照這地方規矩,我小學畢業以後,要到軍隊上當兵,也不是打仗須人,也不是別的,只是地方人全象那麼辦。一面自然爲的是自己太不象是可以讀書成器的人,所以在七月十五我母和鄰居一次談話,我的命運就決定了。
六月間畢業考在第三,方高興到了不得,每次見到阿姨她要爲我作媒,誰知到中元節以後,我就離開了家中,從此是世界上的人,不再是家中的人了。
想起來當然不免有些難受,我出門的年紀太校比大哥,比六弟,還都校照我的十四歲半的年齡論來,有些人出門到別吃酒,還要
引帶,但我卻穿上不相稱的又長又大的灰布
服,束了一條極闊的生皮帶子,跟隨我們家鄉中的叔叔伯伯到外面來獵食了。
日子是七月十六,那一天動的身。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的。大清早落了點小雨,直到如今一落小雨我就能記起那第一次出門的一切!
十四那天,給人約下來第二天到河裏去洗澡,就已答應下來。
洗澡,可不是任何人想得到的有趣!從早上吃過飯以後,一直洗到下午三點,這是成了很平常的事情的。把身子泡到中厭了,幾個人又光身到淺
灘上摸魚。可並不是一定要摸一斤兩斤魚。即或把魚摸得許多,誰也不敢拿回家去。把魚摸來,那運氣頂壞的魚一到了我們手中,就在灘頭上挖一小池,把魚放到池子裏去,用手爲魚運一些新鮮河
,回頭又常常忘記釋放這魚,于是泰然的在估定應當回去的時候回去,魚是誰也不再理會終于成了涸鲋了。洗澡呢,互相比賽這泅過河的速度,互相比賽打汆子誰能潛在
中久一點,又互相比賽澆
。人是天真爛漫那麼十個八個年齡相同的人,僥天幸在
中可從不聞淹壞一個。
一個熱天把身子每天浸泡到中,泅
是特別顯著有了進步,可料想不到,正因如此,卻在這一件事上決定了我的此後命運了。
“又到洗澡了,不准吃飯!”娘或者大,見到回家時我的神氣就明白了。
于是就分辯。這分辯明知無用,顯然的是皮膚爲泡成焦黑,而且臉上爲日頭炙成醬
了,就說不吃飯也成。然而回頭自然而然就又有那作好人的外婆和我那
送飯來空房中吃。
大哥在家時,那是有點害怕的。遇到在河中正高興玩著各樣把戲,大哥忽然遠遠的來了,就忙把功夫顯出來,一個汆子打到河中間去,近視眼的大哥就不會見到了。或者一個兩個把身子翻睡到中,只剩一個頭蓋鼻孔在
面,遠遠看去正象一些小瓢;那是縱留心在岸上細心檢察,也不能知道
中究竟是誰的。然而有時大哥可以找到我們藏
服的地方,事情可就不容易輕易過去,結果必定是用手拈了我耳朵,一直拈到家,又得罰跪。可是這個頂大的“仇人”已出門有一年了,除了大哥,我誰都不怕。
打,還是要人受的。挨得太多了,反而就當成一種習慣,一切不在意了。家中又不能把我關在一間房子裏,我總有方法出去。只要莫洗澡,省得家中擔心我爲淹死,也許我還可以勉強再在家中呆一兩年罷。可是這一種禁令比任何
罰還使人難受。
就是我的生命,除開是河中
過大,恐怕氣力太小,管不住
頭和漩渦,在這樣大熱天,我和我的同學,誰不願有一天不把身子跳到潭裏去過回瘾。
每早上,常常把買菜的錢輸到一些賭攤上去,不敢回家,是常事,我是在洗澡以外又有這門武藝的。把錢輸盡又悄悄的返到家中來同外祖母打麻煩,要她設法,也成了屢見不鮮的事了。我真奇怪我竟有這樣一段放蕩的過去。我也不明白這趣味究竟怎麼養成,又怎麼消滅到無影無蹤。
總之,我的行爲在本地人說來已象個候補的小痞子,完全的,一件不缺的,痞到太不成形,給家中的氣憤太多,家中把我趕出來了。
到目下,我非常怕與狎了。賭博和我也好象無緣。一切跳蕩的事也好象與我無緣。因了昔日的我形成今日的我,我是已經又爲人稱爲“老成”了。從某些有前途的人看來,可又太拘迂怕事了。
十五,那一天,是我“洗禮”的最末一次。大早上照規矩如家中所命定下的日課,把一張黃竹連紙馬馬虎虎寫了一遍《靈飛經》,又潦潦草草寫了十六個大字,把飯一吃,家中就不見到我的影子了。我到了我們所約定的學校場,幾個人正爬在樹上等我。
“還有四個不來呀!”
聽他們所說的話,顯然是不必忙到河裏去,我于是也爬到一株楊柳樹上去了。
在樹上的同伴一共八個人,各人據在最高枝,那麼把身子搖著蕩著,膽子大一點的且敢用手扳著細條,好讓身下垂到空中。又來互相交換著昨天晚上分手回家以後的話,又互相來討論到今天應當如何,來消磨這一個整天。說話說到第三者,不拘是教員校長,總不忘在話前面加上一點早成習慣的助語。一些蟬,無知無識的飛來,停到這場周圍任何一株楊柳上。這楊柳若無人占據,則大家就追到這蟬叫聲所在,爭爬到那樹上去把蟬嚇走。這工作,是我們所能在這大毒秋日下唯一的工作!各人能把身
訓練得好好的,也許這也不無用
罷。
大家既是那麼耽下來,約好的幾個人慢慢的全到齊了。
每一個人都會爬樹,因此後來的人總也不肯落後,即或見到我們正預備下樹,仍然得爬上去一趟。爬到上面後,或使勁在樹身上翻一次倒挂金鈎,或從頂高地方跳下,意思並不一定是讓人看,就是自己一個人在此,似乎也有這樣需要,爲的全是猴兒精。
“去!”
“去!”
大家應和著,出了北門。北門實即學校的大門一樣,到北門,則已見到湯湯河了。
沿河上。走不多遠,要過一個跳石,有上百個石墩子得一一走過。或者不過這跳石,則須到上面半裏路把
褲纏在頭上泅過河去才行。
時間雖然早,可是在那長潭上泅來泅去,以及在那淺碾壩下彎了腰摸魚的已有好些人了。魚多搶上,磨坊前的急流
,照例是楊條白魚集中地。
各人在一種頂熟習頂快捷的手法下,已把身子得精光,凡是那屁
白白的,被太陽曬的資格就淺,下
總慢一點兒。
我們三五個人是把褲向頭上一纏,如一群鴨子見
一樣,無聲無息的都早在
中遊著了。
“不准打!”你也喊。
“不准打!”我也喊。
爲得是各人頭上纏有褲。照規矩,這麼過河是應當無聲無息的“踹
”,不許隨便用腳拍
的。其實
褲回頭全得
了
。在大的毒的能夠把河灘上石子曬得不敢赤足走過的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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