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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閑事的人》爹爹

沈從文作品

  

  在湖南保靖縣城沿河下遊三裏路遠近一個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墳。這墳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樣,若非這土堆旁矗立的一塊小碑,碑上有字,則人將無從認識這下面埋得有一個人了。說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罷了。木上用生漆寫得有字,字並不記這死者姓名籍貫,也不寫立這一段木頭的人姓名。

  碑詞是這樣的——

  朋友們,你們拉纖從這裏經過,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請你們

  把歌聲放輕。

  這土堆下面有一個年青朋友

  的長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這地方,是正在那所謂拐角的>s熈鞲甙杜裕說攪*這裏,有一小段辛苦吃的。爲使載重的貨船上前,拉船的人全ti必需在這個地方把身子爬伏下來,手腳並用把一身繃得緊緊的,口上喊著“搖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進的。

  在一些船夫們吆喝中,在一些掌頭的和舵把子蹬腳到艙板上有節奏的聲音鼓勵中,船于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搖擺著它那龐大的身ti,分開白的lang沫爬上這個急流了。

  沒有任何人因這個木塊上的半湮滅的文字把歌聲稍稍放輕麼?不,辦不到的。歌聲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shui過大,淹過了再下遊數十裏的纖路,船只無從行動,平常每一個日子裏就都有這歌聲!因了這歌聲,住在上遊一點的人,才有各樣精致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時代的文明輸入到這半開化的城鎮裏。住在城中的紳士以及紳士的太太小jie,能夠常常用絲綢包裹身ti,能夠用香料敷到身上臉上,能夠吃新鮮鮑魚蜜柑的罐頭,能夠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這樣無用的,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給拖拉來的。

  這在河中萬千年前有船行走時,大致就已經是這樣了。這歌聲,只是一種用力過度的呻吟。是歎息。是哀鳴。然而成了一種頂熟習的聲調,嚴冬與大熱天全可以聽到,太平常了。

  在衆人中也不會爲這歌聲興起任何哀感了,不會的。把呻吟,把歎息,把哀鳴,把疲乏與刀割樣的痛苦融化到這最簡單的反複的三數個字裏,在別一方面,若說有意義,這意義總也不會超乎讀書人所熟習的“漁歌s烥乃勝過蛙鼓兩行”的意義吧。但在自己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種有用的節拍,唱著喊著,在這些雖有著人的身ti的朋友軀幹上就可以源源不絕的找出那牛馬一樣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隨到著這一條唯一shui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變好了。

  睡到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顯然是非常安靜,靈魂已離開了這裏,不怕這些人在他頭上踏著沈重的腳步唱歌與喘氣了。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這世界上一切事抛開,生前的苦悶,生前的愛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閉了眼睛用那黃土作枕長眠了。若果當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個拉纖的人,或者他將把這碑語這樣來寫:地下年青人,吾不爲汝悲!

  汝今已長臥,應忘餓與疲。

  誰能斷定在這一條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許多肮髒的漢子背纖的一天嗎?這裏有了這樣一條河,天生就的又是許多灘,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許多人的命運鑄定了。在這墳頭上,長年不斷來往的,全是在饑與疲中度過每一天的時光的,到消磨了骨裏最後的一點力量時,則這類人才能同王侯將相同樣得到這死亡的一份厚禮。早一點把這個得到,在自己還可說是一種不當的幸福慾望,不爲有余憾罷。

  但是,把一個健壯有爲的身ti,毀滅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這對生命仍然可以說是一種奢侈lang費。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對于生命揮霍的結果,把另外一個活著的人生活全變了。

  我想問:你們住在鳳凰縣城那時節,認識一個名叫傩壽先生的外科醫生麼?這人姓吳,名字是吳成傑,但別人都只喊他作傩壽先生。

  認識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過一年半載的人,當沒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個門前挂有“家傳神方”的醫生家的。

  這又是一個葯鋪,傩壽先生便是這葯鋪的掌櫃,日常靠在那個舊的tuo了漆的硬木長鋪櫃上,玩弄著他的花貓。那是不必買葯看病,只要有過一次打這兒過身,就可以瞻仰瞻仰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著亮光的,圓的長的,大小不等的葯壇作背景,傩壽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羅漢一樣坐在那鋪櫃裏頭。凡是這個樣子給了不拘誰一個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這一瞥而過的印象消失。

  從葯鋪的招牌上看來,從那“家傳神方”的文字上看來,我們可以估定這個葯鋪的年齡,或許已比葯鋪掌櫃的年齡多了一倍,傩壽先生年紀是四十七,那至少這葯鋪已將到九十個周年了。本地凡是老葯鋪,生意總不會極其蕭條,只看另一家在東門開鋪子的益壽堂葯鋪,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況葯鋪老板又是全縣著名的外科醫生,那這鋪子的生意,不消說,是很發達的。

  不過如今關門了,倒閉了。

  不是賠本,也不是生意蕭條來歇業。只是店上的鋪櫃板子再不全下了。鋪板不下,則從那兒過身的,只能看到鋪板上因過年貼的紅紙金地的“開張駿發”四個字,這字代了傩壽先生的圓圓的和氣臉兒,給人看了怅惘。

  那是這當家門面上的人死了吧,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個人,可不是當家的傩壽先生。傩壽先生還活著,不過從前是“好好的活著”,如今可說“還是活著”吧,倒似乎並不“好好的”了。雖說到南門打從洞井坎上過身的人,已不會再見到這圓臉闊額雙下巴高身材的好醫生了。但聽人說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閣去,玉皇閣僧人打鍾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傩壽先生。初初看,臉子已全走了樣,但你仍然可以從那疏疏的眉與下巴認得這便是那個醫生。他是在這兒鎮天的隨便哭,如同一個小孩子。傩壽先生並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兒子死了。

  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把眼淚來當飯,那算得是什麼生活呢?但是中年喪子的情形,使人哀毀終是免不了的事。這兒子,死的時間是太不合適,要死也不應當到這個時候死。早死點,則傩壽先生可以再找一個伴,看傩壽先生不是再能養兩個兒子的;遲到這老子歸土以後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時候,則簡直是同時死了兩個人了。傩壽先生因了兒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無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則死後也總不會再擔心到活著的父qin了。

  作父qin的得到了兒子死去的信息以後,把大門前的匾牌摘下,把鋪板關上,就到玉皇閣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chu,來鎮天悲泣,一些來得勢子太凶的憂愁,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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