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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閑事的人》爹爹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好管閑事的人爹爹上一小節]這老頭子平空毀了。

  人人可憐他。可是“可憐”這一件事哪裏能夠抵得一個兒子的好chu?爲了兒女的一切,有些人是連別的什麼好chu都不要的。傩壽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憐憫來活下度著這下半世的每個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這樣可以把那個兒子從死神的手上奪回來,他全願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兒子活轉來,也願意。總之他認爲兒子是有著那活到這世界上的權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兒子卻先死了,所以這是一種頂偉大的悲哀。

  玉皇閣,是有著那所謂子午鍾,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鍾下敲打,到子午二時則把鍾聲加密,在鍾樓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異鄉死去魂魄無歸的靈牌子,地方算是爲孤魂野鬼預備的。傩壽先生把兒子一死,也成了與孤魂野鬼相近的一個人了,所以來到這裏覺得十分合適。來此則自己反而好過一點了。不期然而來的事,應歸于命運項下,傩壽先生命運是壞到這個樣子的。行善有“好報應”,那不過是鼓勵本不想行善而錢多的人,從“好報應”上去行善罷了,傩壽先生是曾經作著那真的善事多年,給了全縣城人以許多好chu,又結果如此,卻並不怨天怨人的。

  雖然葯鋪關了門,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閣與孤魂野鬼爲鄰,在長長的鍾聲下哭著過日子了,關于所謂好事,仍然推辭不來。一城中的人,知道傩壽先生的,家中兒子同人打架打傷了,或是玩茅馬,騎高跷,無意摔傷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于上樓梯碰傷膝蓋骨,還是來請他幫忙調理。白天家中無傩壽先生影子,則到玉皇閣來找他。這老人,見到小孩子的娘帶了鼻涕眼淚的孩子來到這個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從不拒絕來人的請求。一面是瘋子一樣懷戀著已經埋到異地土裏了的兒子,一面又來爲人看病敷葯。本來在平常時節,就不一定責人以報酬的傩壽先生,到近來,設或有人因爲不好意思不得不設法將財禮備上,傩壽先生就歎氣。他說,——“唉,不必要這個。這我是找不到用chu的,把這東西拿回去,沒送鋪子錢的就退他們,有多的時候就拿送給窮人罷。”

  禮物是決不要了。

  知道傩壽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著家中病人非傩壽先生qin來診視不成,這主人總每每具備許多禮物qin自帶了仆從來到玉皇閣委婉的請他,同時且把禮物陳上去。結果當然是按時到來,禮物卻真無用chu,全不要。

  這老頭子在哀痛中並不忘了他的本事,chu治別人的病痛,總能夠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對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會怎樣調理了。

  因爲全不收受診病的禮物,于是在城裏知道他的人中才覺到他真是一個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這個我說及,更不是傩壽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憐憫,雖不一定比送禮物來得不慷慨,卻實在比禮物還無用的一種東西。傩壽先生不是爲要人稱他做“好人”才來爲人治病施葯,正象不要人爲憐憫他才讓這兒子死掉一樣。人是天然好xing格,兒子卻意外的死去;這其間,不說有那命運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說無命運,兒子決不會死。死是沒有理由的死,正因爲這樣,無法來抵抗這命運所加于其身的憂愁負荷,所以傩壽先生也只有盡自己悲痛下來了。

  遇到不拘一個作母qin的引帶了哭哭啼啼的兒子,來到玉皇閣那殿外,把一個頭伸進門隙探望傩壽先生時,即或是這老頭子正流著身世無望無助眼淚,也會即時站起來。

  “傩壽伯伯,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話,瞧,”于是說著這些話的母qin,必定還裝作很惱這孩子頑皮,出了事又要來勞動傩壽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把孩子的身上輕輕的拍打了兩下。孩子這時本來要人安慰,還正哭喪著臉,經這一打當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在什麼地方?讓我來看。”于是傩壽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給小孩檢查傷口,到玉皇閣廚房去找shui來爲洗創,再敷上一點葯末之類,再同小孩說兩句笑話。小孩子是打架打傷的,就同小孩討論一下打架時用腳去怎樣套別個腳的技術,劈甘蔗所傷則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這小孩子嘻嘻笑笑說“傩壽伯是什麼都內行”的話以後,作母qin的見時候已夠,把孩子就帶走了。傩壽先生就獨自一人站到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別這樣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傩壽先生,爲了見到別的小孩子,心上載不住悲哀,就在裏邊喊。“來,我們下盤棋吧。”

  “我說,你是這樣,就別給他們孩子診病了。”

  “辦不到。你瞧他們多可憐。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這兩手來安慰,我好說我不幹嗎?”

  說話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爲懷,就覺得自己火xing不退,恧恧的不說話,想棋式去了。傩壽先生見無話可說,無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說笑的話搬到回想上來痛心。

  打架頑皮作一件不當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時經過的。到兒子長大,則兒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鬧給自己看。兒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實無辦法。或者兒子被人打流血,到家來,哭著要葯,到上好葯以後,又笑笑的說要爹爹教一兩手拳腳好報仇,這小孩的麻煩事情,這個時候哪裏會再有?把別人家孩子打傷了,回家來答答讪讪不好意思說,到爹爹說明被打傷的人爹爹已給了傷葯,又爲他調解講和了以後,兒子那種羞愧感激的樣子,這個時候也不能見了。在爹爹面前撒賴,不上學,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邊走著,一面念自己作的詩給爹爹聽,也成了過去的很久的事了。在離開爹爹以後,從四川寄回野山七來,謊爹爹說是從峨嵋山上采來的,直到爲爹爹認識是假貨,才又說是撿得的,這天真的謊話這個時候也不能夠再聽到了。這以後,又有誰能寄這個葯來?兒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麼也不有。兒子把作爹爹的所有快樂,以及一點小小脾氣,也帶到土裏去了。

  爲別的人的兒子治點病痛,在施行手術時節,在談笑話給這些頑皮孩子聽時逗得這類孩子歡喜的時節,傩壽先生似乎稍稍好了點。可是一到別的小孩成了哭臉,這作父qin或作母qin的,就全不ti會到傩壽先生,趕忙把這孩子從傩壽先生身邊帶回家去了。

  傩壽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爲人所笑爲那類近于“迂而且傻”的單身漢子,把妻死過後不續弦,這是給了一些人的談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養到這遺雛把日子延長下來,許多人都說這男子講的義道近于無稽。先是人勸他,說,醫生年紀既不老,家中無一個女人也寂寞,並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個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過。他那時,總說這件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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