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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閑事的人》爹爹

第3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好管閑事的人爹爹上一小節]cao心。一面很有禮貌的感謝這爲他設法的人,一面讷讷的說自己是行醫的人,單身漢子也凡事較方便。

  “那你太太在時節,別人三更半夜來敲你的門要你起chuang,也並不曾聽到過你女人抱到你不准起身。”這樣話一出,那忠厚人就給窘住了。

  別人說:“醫生,你也隨便點,不要太固執好了。”聽人說到這類話,顯然是辯也無可辯的,醫生就只好說“慢慢的商議,忙個什麼”,把話岔開。

  勸醫生續弦,其中不是無那貪醫生小康,想從自己qin戚中選一相宜女人給醫生,來結這一門qin,爲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醫生,卻並不疑心到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歲以前續娶,只是記到妻在臨殁時說好好待這四歲兒子的話。醫生見到許多許多後妻待前妻兒子的薄行,怕新的人一進門,這兒子就得受苦。到了後妻又産孩子時,則這小孩當更無人過問,爲了這件事,所以凡是人來說到續弦的利益,無論說得怎麼動聽,也只有全拒絕下來了。到三十歲以後,則又以爲倒不如再過幾年兒子討媳婦,所以更不願爲兒子找那後ma了。

  到如今,醫生可成了正牌的單身漢子了。假如醫生還能記起往年在爲人勸他續娶時節拒人的話語,說是自己行醫單身漢子也較方便點的舊話,會只有更傷心!如今的醫生,把兒子一死,倒象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顆心,象全寄存到兒子song腔子裏,作什麼事都只爲兒子,多吃一碗是爲兒子歡喜,少吃一碗飯是爲兒儉積,如今兒子既不再到這世界上,這顆心,已不知要放到什麼地方去了。若說從前是春天,則如今已到了淒涼的深秋,以後也永遠只有這秋天吧。

  這時節,是不是還想著再從一個婦人身上找尋一個小孩?

  不。醫生自己覺得人已快到五十歲,不中用,遲早間就會平空死去,縱再有小孩子已不會見到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來淘氣的情形了。

  兒子在,醫生實以爲縱有了六十歲,也仍然是四十歲的心,就因爲兒子的成立使醫生忘卻時間在人身上的意義。如今一切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歲,把兒子的年齡也增加到自己身上來了。

  若能隨到兒子死,傩壽先生也願意。此時但是半死半活。

  人家還說“老頭子雖傷心,過一陣兒自然就好了”,這話只使他更苦。過一陣兒便能夠好?永遠不會有的!

  悲哀這東西,中于人,象中毒。血氣方剛的少年,亦有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者,這從許多許多例子上可以得到憑據。

  縱也免不了有一時中毒,抵抗力量異常強,過一會,就複元了。有人說,發狂之事多半爲青年人所獨有,這發狂來源,則過分悲哀與過分憂郁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發狂,高度的燒熱,血在管子裏奔竄,過一陣,人就恢複平常狀態了。老人到縱陽陽若平時,並不稍露中毒模樣,可是身ti內部爲悲哀所蝕,精神爲刺激所予的沈重打擊,表面上即不露痕迹,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發狂,不顯現病狀,卻從此哀頹萎靡下去,無葯可治。

  醫生上了年紀,是已不能發狂的人了,所以雖初初得著兒子噩耗時,也正如那少年人罹憂患模樣,哭鬧叫號不已,但這是最初一個月的事。稍稍過了一陣以後,即如別人所說的話一樣,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閣大鍾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著蕭條的每一個日子,幫工把飯開來就吃,在吃飯以外誰也不明白在這老頭子腦中有些什麼事情。

  醫生的精神,就在這種潛伏著的痛心裏消磨著。每日讓一種從回想上得來的憂愁齧食著這顆衰敗的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爲止。他自己,則是這樣算定到,總有一天心爲這小蟲齧空,自己于是忽然就撒手歸天,一切完事。

  到醫生重複回到家中時,業務上的事又忙起來了。人家正如懷著好意不讓醫生坐在家裏自悲自歎一樣,請醫生幫忙的每一天總有多起。

  到別人的家中去,無心無意的喝著蓋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說話。或者說話就同小孩子說話,倒很好,至少暫時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一到爲主人用那好象是極同情的話談到這個死在異鄉shui裏的人時,傩壽先生可又要從眼中流淚了。他不願人提到這個,而人家卻總不了解偏又同他談這個。這以爲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醫生的淒恻,可是這增加傩壽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別人倒真以爲是和醫生要好咧。

  傩壽先生又把鋪櫃門開了,是在三個月以後。

  依然是那麼在一種壇子罐子的背景中,我們可以見到這個醫生的臉兒。來看病的人,凡是窮,或是裝做忘了帶葯錢來的,這葯總仍然得由醫生這方面舍給,醫生是全不在乎此。

  醫生樣子似乎略略不同一點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氣變了。

  在對待來照顧生意或勞駕診病的方面,這個醫生笑容可掬的臉兒,仍然是如往天一樣。可是這個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個人能稍稍注意到這臉上,就不忍心再看醫生如此的笑臉。不過人家都說是醫生已完全忘卻了兒子,認爲醫生再不會在兒子方面傷心了,且俨然這醫生就是爲他們這些小孩子治病送葯才活到這世界上的樣子。人類的自私當然是各chu一樣的,他們實在已經就把“好人”的名聲給了傩壽先生,也可以算是難得的一種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斷黑了,街背後的坡上的樹林已經聽到有烏鴉喊著歸林的聲音了,傩壽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閣去。

  “先生,怕下雨罷。”這個作幫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壽先生就在家裏得了。

  “不要緊。不會的。”

  說著,也就不再作聲,揚揚長長的走向玉皇閣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著木魚念那消食經的。這時佛堂中的常明燈已慢慢的有了權勢。燈把一些碧綠se的光,給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墳墓。從這黯澹的燈光中看見的一切,全是幽沈沈的可怕。和尚是習慣這個事了,傩壽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們倆就在這殿中同這無數尊佛爺作伴。

  這個老和尚,本來把念經看得並不比說話爲有用chu的。念經與其說修祐,不如說是無人談話消除寂寞吧。雖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個平常人的愛情在這老師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兒,(然而一個方丈的好chu他也並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壽先生歡喜的朋友,也成了許多人都歡喜的師傅。傩壽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來,是因這和尚並不全象一個和尚,不是一見到人就談因果,更不是一見人就勸人念佛: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點,只是不矯情,又沒有勢利眼睛。且這個和尚會作各種蔬菜,倒很可以說是一個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見醫生來到,木魚就停了。

  “嗨,我老以爲你到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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