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夫婦躁上一小節]或者說,看到什麼人提起我,或者問到我一些別的事,以爲那麼一來就可以減輕我一點悲痛。其實她這時應當沈默!她也許就當真在沈默裏,毫無言語的送我上車,勉強的揚著手,勉強的望著我笑笑(我自然也顯得十分勉強,十分生硬)。于是到後來車開了,我走了,我坐在一群人裏面,望到這些快樂的人有說有笑,我十分生氣,一半卻是生自己的氣。回過頭去看窗外的野景,車子很快的跑著。我于是估計到××一個人回到宿舍,作些什麼事情。或者她應當在這時伏在上,想到一切而流淚。或者她只是坐到自己那個小小的特別木椅上,望著空中,覺得一切事情離奇得好笑。或者她這時候卻同一個朋友,談到我剛才來看她的情形,只隱瞞到一些重要事情。那另一女人就說:“這是個多情而無一可愛
的傻子。”
“是的,”××也將說,“這事是很麻煩人的。”我想到這些時,我是不是要哭?我一定十分生氣,我斷定了的,因爲我還是愛這個人,我的熱情在心中十分糾紛,除了憤怒再無方法可以表示這個東西了。
我是不是在這些時節,應當估計一下跳一次車呢?我顯然什麼也完了,我顯然不必再活了。我當然這時可以記起另外一些事情來,就是什麼人在失戀時服了些安眠葯片自殺的事,到後人既沒有死去,而就此使女人軟化了,嫁給他了。我覺得這事滑稽得好笑。因爲這些事在熟人中也發生過。我怎麼樣呢?我是不是也得把自己扮一個喜劇角,鼻上塗了
粉,盡別人去討論?不。我還是死了好一點。我的一切品德,一切榮譽,一切地位,都不是我注意的東西。我如今在愛情上是賭輸了的一個人,我不能得到我所要的,我就一切完事了。
但我不應當死的。我不能因這件事,增加別人的負擔。她不適宜于在這事上負任何責任。我愛她,因這件事死去,也是不行的。她不愛我就應得更好好的活下去,使她並不因此事負疚。我還有應當活下去的理由,是等待她到將來,會不會對我好一點。人都得用“將來”安慰“現在”,鼓勵“現在”,人人皆使用這一項權利,爲什麼我不能照這樣子作去?
在另外一時,不會沒有一個機會,使我聽到她說,“××,我要你”嗎?在另外一個地方,我不是還可以說,“××,現在重新來考慮一下我們的事情吧。以前你十八歲,我二十六歲,人都太年青了,對事情打算得有些胡塗也有之。現在你二十六歲,我三十多了,是不是可以重新把那個問題拈來談談?”
我想象會有那麼一天。我還想象我們的結果,不會同這一次相同。人事都是這樣子,會變的,有許多人事都是如此。
但是,爲什麼我不能在一些生活上,挽救我這目前的失敗?爲什麼我不可以努力使我們的關系,由一種疏遠情形轉成比較不同比較自然的情形?我是不是還可以努力置自己,不到那個懸崖邊去?
我愛她,見了她時我們還是只能說一陣空話。她喜歡讀書,我就同她談書;她注意功課,我就來談功課是我們作人生活上要緊的東西;她有姊,我就問她姊
的近況;她歡喜什麼我說什麼,我卻不說我只是歡喜她。這樣一來,她一定還給我一個機會,許可我第二次再見她一次。我爲什麼不再見她一次?我坐了三十點鍾的火車,爲什麼不想多見這個人一面?
那個黑黑的臉,那個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還有,那一雙似乎比任何女人也還黑一點的手,不正是我傾心的東西嗎?我們生命是那麼短,我們的青春時節是那麼容易失去,我能有多少機會看到一個人?我如今既然來了,她答應我一次,我爲什麼不打量三次?
一見她,我就說,“我是爲了要看你三次,所以坐三十點鍾火車,”也不什麼可笑。我看看她對于她沒有什麼損失,並不增加她任何負擔,也就十分明白的。我什麼胡塗話也莫說,就只支持到,詳詳細細的望到她,望一點鍾,我得到的,就已夠償我這一次精神物質兩方面的損失而有余了。
“你就來吧,”好,爲什麼我不去?盡管人家象是十分勉強答應了這件事,很隨便的答應,看來比什麼人邀她打一次球還隨便,倒是我那麼一個人,坐了一天半的車子,只等候到這個命令!(他冷笑著,)是的,每天都會有人向她說:“××,天氣很好,咱們課沒有了,爲什麼不去打打球?”她自然,“好,我們去打球。”這句話同“你就來吧”完全一個調子。人家可以邀她打一點鍾球,看她跑來跑去,爲她獻殷勤拾取遠遠的網球。人家還可以在這些方面顯出他的一切好,得到一切方便。到末了,人家還將說,“×,這裏有帕子,你臉上的汗多咧。”我似乎就看到有那麼一個人,把帕子遞給過她。
她自然毫不拒絕這一件事。她還自然給一些機會,讓人家向她使用不甚得的恭維。自然的這些事都是確實而且每天會發生的。另外還有多少機會,給另一種人。她就只是那麼待人誠實,毫不做作。她是那麼無機心的對待人,我卻在任何事上,任何印象上,帶著疑問的口氣,總告她,我是等待到她說嫁我一件事。我爲什麼總只能作這種蠢不可言的胡塗打算?
我爲什麼?這樣看來我不是一個傻子嗎?
我爲什麼不在這時就回去了呢?
忽然這問題在心上擴張了,占了絕大勢力。他想到,趁這時走了,對一切都好一點。因此起來按了一下鈴子。茶役來了,無從開門,盡在外面搖動門扭,他趕忙走去開了門。
“幫我結結賬,今天夜裏我要離開這裏。”
“就要走嗎?”
“怎麼不走,誰能留我?”
“好,我去開賬來。”
茶役一面覺得這古怪客人說話也十分古怪,但見事多,依然什麼不說,把眉毛一揚就出去了。他一面等候到看賬單,一面望到那擺在桌上新買來的一對小泥人,怎麼望到似乎很象一個熟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泥人的鼻子同耳朵,象××的鼻子同耳朵,就很猛鸷的把泥人拿在手上,看了一會,然後很沈重的放下,泥人的頭就掉了。這時他似乎才記起這泥人的價值來,又忙把皮夾子裏一張發票取出,看了一眼,就撕成碎紙,丟到地上。過一會茶役還不來,聽到樓下大街上人力車膠皮輪子炸裂發出大聲音,心想莫非是放槍聲音?他想看看是誰開槍,就忙跑著到窗前去,開了那兩扇窗門。
從窗前望到外邊車馬,他似乎很奇怪,爲什麼這裏今天大街特別熱鬧人多,而且鋪子裏也象完全不同往日。他算算日子,又不是什麼節日。他想到這時××地方也一定不同,北京也不同,漢口也不同,便在印象上重現許多地方的街道,記起許多鋪子,許多警察,許多狗,許多屋子。那時一列電車正由南向北,從窗下過去。
……爲什麼上海那麼多女人,爲什麼,這些女人,從誰手上得來的錢,穿得那麼整齊,收拾得那麼合式?奇怪得很。
……我來數她一下,四個,七個,十一十三個,這是什麼意思?
一陣無聊侵襲到全身,他覺得還是這時就到××那裏去,看了她再走好一點。既然是爲了這件事來的,爲什麼又忽然而也不見,忙忙的趕回去?可是,這時節,她是不是在等候到?是不是高興?是不是同誰在打球?
茶役來了,手上拿著那個賬單兒,笑咪咪的走進來。懋力先生說,“我今天不走了,明天走。”把那個人即刻又趕出去了,自己就打量穿什麼服合適一點。可是他一共就只有兩件袍子,一件很新,一件又極舊。他想穿那件新的去,因爲那
服是很值錢同時也很合身的。把
穿好,站到大櫃邊鏡子前一照,看到鏡中的自己,俨然同一個新郎一樣,忽然又
下了這
服,換上另一件舊袍子了。
不一會,他就到了公共汽車站上了,望到街上許多人,望到街上許多車馬,心上總有點不平,有點討厭。一列電車從路心拖過去,發出極刺耳的聲音,他忽然望到車上有個人,是一個熟人。他覺得手心全了。這就是××,毫無可疑的,從背影上他是認識她十分確實的。那時恰橇×把頭側過去,他望到她的臉。他就從馬路沿追過去,想到前面停車
去叫她一聲。那一列電車果然停到前面站上了,但他忽然又怕上去了。他想,我追上去幹什麼?我要她敷衍我一下,對我有什麼好
?她若是來望我的,她應當在這站上下車,等她下了車我再叫她。她若不是來看我,那麼一定是同別人去玩的。她明知道我在這裏,遠遠的跑上千裏路來看她,還不在乎此,我這時喊她一聲,也只是更使她討厭罷了。他又想:我這時應當就去××找她,明知她不在那裏,找她一下,回頭我就上車回青島去,證明我爲她跑那麼遠的路,特意去看她,她卻不在家等我,只是她的過錯。讓她也稍稍感到疚心吧。
他又想:
但我爲什麼不裝作上車要到什麼地方去,無意中碰到她?
那電車因上下人多,停頓了很久,那時方向相反的公共汽車卻來了,他忽然又無意識地上了公共汽車,讓這車把自己載到與××完全相反的地方去了。
晚上十一點鍾向南駛去的快車二等車廂裏,有一個男子坐在一個角隅上,望著別人匆匆忙忙的找選坐位,堆積行李,覺得十分好笑,以爲希奇得很。這火車爲什麼每天按時有那麼多人,填滿了空位置,這些人是到些什麼地方去的,又爲些什麼事必得離開自己的家。他似乎都覺得十分新鮮,值得注意。
他覺得他頭很痛。覺得生存無聊。覺得車廂中抽煙的人太多。到後他想到這次用了一百七十塊錢,同時想起臨動身時把泥人同瓷瓶打碎了的事,好象自己是在做夢。賣小報的過身時,付了兩角小洋,留下了一紮小報,等打開一份,看到觸目的東西,是某某人自殺的絕命書,用鋅板印在那報上。
這些報紙即刻就從一個窗口丟出去了,有些人望到他作這件事,都不作聲,他心想,整個無聊,這列車應當在前面翻倒到河裏去,大家都淹死了好一點。
……《夫婦》躁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俛之先生傳”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