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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燭虛》禁書問題

沈從文作品

  近十年來本guo人把文學對于社會的用chu,以及文學本身的能力,似乎皆看得過于重大了些。在野達士通人,認爲這個東西可以用來作爲治guo平天下工具的很多,在朝官吏委員把它當作治guo平天下工具的也不少。因此自然而然發生了如下現象,就是對于作家的迫害及文學書籍的檢查與禁止。

  據近日上海方面的消息,中央通令應查禁的書籍到二百種。這真是一個可觀的大數目。有些人的著作一部分被禁止,有些人的著作則已全部被禁止。爲什麼這些書籍全被禁止?住在北平方面的人,是無法從當局的文書法令中弄明白真正問題的。這個查禁通告據說是出自中央的。我很懷疑這些被查禁的文學書籍,有多少種曾經爲通過這個議案的委員先生們閱讀過。負責審查的個人,是不是曾經把這些書籍都細心看過一遍,我也覺得懷疑。就通常禁止的理由,大多數總以爲是“爲了這個社會秩序的維持與這個民族精神方面的健康上著想”,因此不能不加以取締。我是個歡喜秩序的鄉下人,我同意一切真正對于這個民族健康關心的chu置。但對于由事實上說來,不少並無什麼壞影響的文學書籍,在難于索解的情形下,忽然全被禁止出售,且同時關于書店紙版與剩余書籍,也無不加以沒收,付之一炬,這行爲我覺得真很稀奇。這不過分了嗎?對于這些書籍的chu置,真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嗎?若這些作品包含的理想真已深入人心,書一燒就完事了嗎?我極希望當局有一點比“迹近反動”的措詞更多一些的具ti說明,免得使後人在曆史上多有一件十分含混的記載,免得被人把這件事與兩千年前的焚書坑儒並爲一談。

  文學被一些讀書人看得俨然異常重大,實有理由可說。這些人照例多是兩手空空不在其位的,無權無勢的。這些人生存到這個混亂貧窮內戰連年guo家中,忍受種種痛苦與侮辱,眼見耳聞這個guo家一切愚昧與腐敗情形,想把自己本身那點兒力量,滲進社會組織裏面去,使這個民族多少健康一點,結實一點。因爲自己所學的是文學,承受了一個新的文學理論,有所努力。也仍然因爲自己所學的僅僅是文學,對于目前guo家社會的複雜xing與矛盾xing,解釋得照例常常比事實簡單一些。

  憑了文學者富于幻想與熱情的氣質,在工作中希望一種奇迹,且因爲對于這種奇迹的期待,各人帶著點兒宗教的傾心,與目前這個爲“應付眼前事實喪失人心而存在的政府”當局,意見不可免會有龃龉抵觸,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政府若認識這問題比較清楚,便明白chu置的方法,不會把不適用于兩千年前的蠢事重演了。這些優秀公民,原是愛他們自己的guo家,絕不下于任何當權達官貴人或部長廳長的。他們只是個作家,他們努力從事于藝術,是爲了使這個民族增加些知識,減少些愚昧, 爲這個民族的光榮, 爲這個民族不可缺少的德xing中的“互助”與“qin愛”,“勇敢”與“耐勞”,特別重要是一腔愛guo熱忱,加以鑄像似的作品的製作,很誠實也很窮苦的各自獨立分布在guo內各chu地方,過著極端簡陋的日子。政府既從不知道對于這種人加以關切,商人因書業蕭條,又對他們待遇吝啬。他們通常的收入,在上海方面,甚至就從不能夠從從容容過一天較好的日子。病了無法就醫治療,文章 不能出賣, 又難于尋找其他職業時,如近日投江的某君,去年病死的某君,皆莫不把一生結束在一個最悲慘的死亡裏。他們堅苦卓絕的精神,他們輕于物質尋覓而勇于真理追求的人格,是民族中一種如何難得的品質!政府不理會他們,也還罷了。如今對于這種人總象放心不下,不斷加以壓迫與摧殘,所用的手段,又是那麼苛刻的手段,實在是guo內多數人難以索解的!這些人在這種guo民生産力十分凋敝,guo際資本主義壓力無法擺tuo,全個民族正陷入一個十分悲慘的命運裏去的時節,擔心到可恐怖的未來,認爲這個民族若不甘心墮落與滅亡,必須認識現在的環境。因此對于鴉片煙公然的流行,農村經濟的蕭條,知識階層中某些人的只知獨善其身,官吏階層的貪贓無識,以及軍官種種極端囂張跋扈chu,加以坦白直率的指摘,他們在作品中一點作者對于這個民族複興的意見,因爲他們過分被現狀所刺激,必不可免有激越偏持的呼喊,政府若真正爲民族生存著想,對于這些人的意見,難道還不應當同情並加以考慮嗎?如今當局卻只從上海商人方面,看到一點毫不切于實際的關于作品流布的消息,以及從另一方面,某種人爲了邀功牟利不惜故意張大其辭的下級報告,便對于chu在中guo這種困難境遇下的作者,加以壓迫與摧殘,全然不象一個正在希望guo內一切漸有秩序的政府所宜采取的政策。

  就三四年來上海方面作家所遭遇的種種說來,在中外有識者的印象中,所留下的恐怕只是使人對于這個民族殘忍與愚昧的驚異,其他毫無所得。如目前這種chu置,當局諸公中,竟無一個人能指出它的錯誤,實爲極可惋惜的事情。(我想特別提出的,是那些曾經從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的過來人,當前主持文化教育的當權派。)文學在別一guo家別一民族中,或者也發揮過某種特別的作用。“光焰一世的十九世紀俄guo文學, 作品中植下了促成二 十世紀那個民族嶄新人格的種子,與革命爆發成爲不可分離的東西”,這說明自一個文學史的敘述者口中說來,並不覺其過度誇張。但多數人若只是單記著這些曆史的輪廓,便打量從自己guo家自己行爲方面産生一頁新的曆史,必然還有許多待明白的問題。在環境截然不同習xing截然不同的兩個民族中,曆史是照例不至于同樣重現的。把某種已成定型的文學觀,移植到另一個民族另一個guo家中去時,所需要的修正,將到何種程度,這些理論方能發揮它的能力?在一種被修正的理論下,一些作品又應在何種形式下産生,所側重的必在某幾點,方不至于使作品與社會革命失去其當然的聯系?有了這種作品,這種作品對于全盤“活動萬變”的政治,究竟能起什麼作用?它的重要xing又居于何等?上海方面從事文學運動者,在一種缺少自由缺少yi食朝不保夕的生活情況中,事實上就不可能有人能有暇裕來對于這些問題詳細加以研究。在中guo目前這種景況下,文學能夠做些什麼?宜于從何方面著手?它若不宜離開社會,且應當同政治理想揉成一片,間接或直接促進政治的機能,應如何去安排?假若它在某一時節某一限度內能夠發揮它的作用,那種“富于活動xing與彈xing”的政治機構,又如何方能與“拘束于一定篇章”的文學作品相呼應相結合?這些問題,不單求生不遑寓居在上海一隅的窮苦作家們無法注意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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